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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21-09-28期 第B3版:荔风

我无法阻挡时间下滑的速度

(组诗)

  

□郑成雨

他喊疼
他喊疼。他像一个孩子似的
喊出疼
他无力的眼睑,关着一生的风雨
和苦难。他的唇,微微翕动着
被摘取珍珠的蚌
一张一合的痛

股骨摔断。X光胶片上
他一辈子的重
裂成清脆的两瓣
手术之后,他躺在25号病床上
给我看一条吐着泥土香的老蚯蚓
时间的骨头,被浑浊的沧浪之水泡成
无边的软

他喊疼。止痛泵关不住的疼

我们围在他的四周,哄着一个
拿凸透镜放大疼痛的孩子
窗外的夏天像梧桐的浓荫一样缓慢
我知道这是他希望看到的
我知道若干年后,我将取代他现在的位置
软软地喊出,坚硬的疼痛
任性
却任人摆布

陪读
正午的鸟鸣从花间流出,浸满了父亲床头
那两本线装书。《字正八才子花笺全集》
一本泛黄,油纸封面,残破不全。
崭新的一本,是母亲走后
我一个字一个字翻印的。
年逾八旬的父亲,天天坐在轮椅上
看粤剧,唱“八才子”,缓慢软熟的时光里
梁生和杨瑶仙的故事
竹风清雅,不带桃红。

今天回去探视,又见父亲摇头晃脑
“梁生听罢多欢喜,此处分明近广寒。”
见我回来,笑着把唱本隔空递来。

一部“八才子”
是父亲一生栽种的罂粟。
我不谙正腔和苦喉,也不懂
木鱼歌、南音和龙舟歌。
我只能用流水诵出,经书一样的清澈。
我看见春风拂过水面,他的耳朵在温软中
流淌出蜂蜜。

随身听
他85岁的额头,是我的胜地。
沟沟壑壑,浓缩了这土地上
所有的风景。
如果我能卸下我的矜持,如果
我能更煽情一点点,它的恬淡之下
覆盖着的风雨和阳光,就会散发出
桂皮的辛辣或者
老桑树皮的苦涩味道。
他会在屋廊下的轮椅上熟睡
安静如蜷于桑叶上的蚕宝宝,任由
跌落地上的随身听在慵懒的午后自弹自唱。
他不会察觉我的到来,不会察觉
我此时内心的暖流正涌动着哀伤和愧意的浓浆。
很多时候我不忍惊扰,只搬来一张小凳
坐在他的跟前。假如我轻轻地唤他
他会张开惺忪的眼皮,带着歉意欠身坐起。
他会说,大姐哪一天来过,二姐还在浙江
手表又偷停了,钙片没有了,血压正常,
“眼药水还有一些……”然后满足地看着我离开。
当我离开他又从地上拾起他的随身听……

我无法阻挡时间下滑的速度
有时我会看见他坐在村口的大石上
望着大路上往来的车辆出神。
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了曾经或者不曾有过的远方。
我无法阻挡他老去的速度,我听见
时间下滑的声音震耳欲聋。
母亲一走就是七个年头,七年里不曾再回来。
老鳏夫从不说出他的痛。这些年
他悄悄地变得安静、温和,像一个熟透的
柿子,任由岁月揉捏,松弛的果皮里包着一首
软熟的孤独之诗。
他大多时候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对粤剧
自说自评。他们不会像我一样
陪他说剧情,说生旦净末丑的扮相
和唱功,陪他唱《八才子之对花自叹》。
今天我回去,看见他坐在进入我家的那个巷口
维米尔画里一样的小巷口。
他在一张小凳子上打瞌睡,他的手杖
温驯地斜倚在他的腿边——而当它拄着
世界便颤巍巍地站起来。打瞌睡的还有
村里的几个老人,他们都背靠土墙
仿佛岁月和风雨蚀刻在墙上的浮雕。
他们在一起,没有多少话要说。
他们在一起就是找伴儿,用瞌睡阻挡下滑得太快的时光。
但他们额上曾经尖锐的呼喊,再也无法把过往的一切叫醒。
油画里的阳光安详地倾泻在他们身上,
从他们起伏的胸脯我能够听到,
涓涓的河流安静地流淌。
我无法阻挡时间下滑的速度,
正如我无法抑止我此刻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