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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晚报 第2020-07-07期 第13版:悦读

倾听与诉说

——再谈郑成雨诗集《流水穿过光阴》

  

■张德明
《流水穿过光阴》郑成雨著四川民族出版社
  诗歌阅读是来自缘分的赐予,在诗歌阅读中,读者和诗人作者的关系,是经由诗性语言而建构起来的,诗性语言开设的空间越大,读者与诗人作者间的关系也将越丰富,也将越发多样化和持续化。
  对郑成雨诗歌的阅读,自然也源自于我与诗人之间的某种缘分。而诗人作品所具备的丰厚艺术潜质,所呈现出丰润厚实的征象,也是诱发我一度并再度进入其语言世界,发掘其中存有的关于世界、人生和艺术的种种描摹、表白、想象乃至拟构等蕴含,获得某种启悟和感发的主要原因。之所以在副标题里,我写上了“再谈郑成雨诗集”的字眼,是要表明,我此处对于其诗歌品状与内质的分剖,肯定不是第一次,而是“再次”。在诗人出版诗集时,我已经在序言中对它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阐发。这“再次”的言说,我希望不是简单地对上次言说的补叙,而是期待从另外的层面掀开其诗歌所藏蕴的别样的关注视野、别样的表达策略和别样的抒情特质。
  再次对郑成雨诗歌的阅读中,我聚焦于其中的听觉书写,以及围绕听觉书写而展开的诗人关于宇宙人生的领悟,和关于自我生存境遇与精神样态的言说。我敢大胆地指出,郑成雨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他的不少诗章,从诗思萌动,到结构布局,到语言编排,到句式成型,都与听觉的感知和听觉的思维有着密切的关联。读读这些题目:《雨声》《朗诵》《低音》《初听冬雨》《阳朔西街的卖唱者》《越是低处的事物越奋力鼓叫》……你就会鲜明地感知到,听觉意识在诗人的创作之中,占有着多么重要的位置。
  在人类的各种感官中,听觉是极为重要的官能体系,所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表明了听觉是人类在空间性体验与拓展上一个极为关键的辨识路径。从视觉和听觉的物理特性上说,视觉显得更主动,人们乐于观看的时候,可以睁大两眼,而不愿意观看时则可以闭上双目,但听觉不一样,听觉的生理器官设置里,没有自然关闭的功能,也就是说,很多时候,只要有声音发出,你愿意听也罢,不愿意听也罢,都得去听。听觉的这种被动性,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人们听觉的麻木性,所谓“听听而已”“听之任之”,等等,即是这种麻木性的具体表征。
  不过,对于诗人来说,保持听觉的敏锐和尖利,保持听觉意识的强烈和充盈,在听觉之中发现世界的奥义和存在的真味,便是不可或缺的艺术能力。从听觉出来,切入对世界的领受和把握,或许正是郑成雨诗意建构的重要策略,是我们揭开其诗歌世界深意的关键密码。
  在大千世界,声音的形态无疑是丰富多样的,有洪钟大吕,也有流水清音,有多声部合奏,也有单声调吟唱。一般来说,那种显在的音响,那种大剂量的声波,我们是能轻易听到的。不过,轻易听得到的声音,在诗人笔下,却别有一番情味。这就是诗人的名作《虎跳峡听涛》中对于“江涛”的声音叙事:
  江心石,试图改变河水流动的方式/和它内部的声音/江涛一声一声高起来,又迅速被摁下去/悲哭和狂欢,是时间留在岩壁中的波澜。
  对于奔流的虎跳峡,其惊涛骇浪激荡而起的巨大的声音,普通人在听觉直观之中,就能鲜明地感知,因此,述说其摄魂的涛声,光只描摹其浪也大其声也响的外在情态,恐怕还难以形成诗化的个性。基于此,诗人向河流的内部挺进,向时间的深处、历史的深处和生命的深处挺进,写出一般的观景者难以觉察的声音的底蕴和内在的奥秘。这就是诗歌的结尾处所彰显的声音之思:
  再蓬勃的澎湃,都将萎蔫成辽阔的寂寞/一朵浪花盛开了,另一朵浪花凋谢了/洪荒之上,众生轮回。每一朵浪花都是过客/轻轻,溅出时间之外
  高分贝的声响在一般人的听觉辨识里,是极为简单和轻易的能力显示,当诗人描述此类声响时,如果也只是一如平常之人,单纯惊讶于其巨大的声流和震耳的轰响,简单直现其外在的状况与震人的态势,其诗意的容量与新奇度,无疑是有所匮乏的。在这种众人轻松听闻的声音征象里,诗人必须开辟新的言说路径,向时间之处,向历史之处,向人类生命与存在之处,甚至向江水奔流的远端与深幽的内部,寻求诗意表述的新的殖民地,才有可能垦拓出出人意外的精神空间。这正是郑成雨《虎跳峡听涛》一诗得以成功的美学秘诀,由此构成了一种面对洪钟大吕而巧妙布设表达言路的声音的诗学。
  其实,大剂量高强度的声响,在人类的听觉体验之中,毕竟占着微不足道的份额,人类的听觉经验要处理的,更多还是细碎、弱小的声音流量。不过,市井嘈杂,人世啸攘,尘俗中潮流般涌动的高分贝无序状杂音,扰乱人们的听觉神经,拦截了人类向世界幽微处的细弱声响投去关切的目光,也阻碍了人们向自我心灵深处的喃喃低语生发听觉的反馈。此种情形下,洞察细小声流中的轨迹,品爵其中贮藏的意味,也就构成了诗人的听觉叙事中更为突出的题材与主题。叙说细小声音的外在情态和内在蕴意,自然成了郑成雨诗歌声音的诗学的另一侧面。
  诗人云:“我们见过太多短暂的花开/听过太多石头的哭泣”(《极简主义》),在汉语词汇里,“哭”与“泣”是宇宙低音部里音量不同的两种声腔,有声有泪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诗人以“哭泣”喻石头,将其刻骨的记忆和立体化的心声加以揭明。诗人又道:“飘落不是秋天的一声叹息”(《飘落》),在凋零的落叶中听闻到季节的叹息,这种神明的听觉体验让人称奇。而清朗的诵读声里,诗人还可以领受别样的人生情韵:“他在一部经书里诵读玉兰/他在狭仄的语义中寻找广阔/阳光温暖,露滴薄凉/内心的宁静,深藏于绿叶间”(《他在一部经书里诵读玉兰》)。
  就我的阅读,郑成雨写得最多的是倾听雨声,在不少的诗章里,诗人都出示过对于雨水声响的描摹和领会。郑成雨对雨水的听觉会意,或许没有陆游“夜阑卧听风吹雨”的豪情,也没有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凄婉,但自有诗人自我的一番人生阅历和生命感悟。诗人将静听夜雨时的内心悸动如此写来:
  漏洞百出的夜晚/每一滴雨都有很重的心事/那些被雨声敲响的词语/像受了惊吓的兽,在体内奔跑/安宁的黑,和一生的欢愉/都被一个人的反侧压疼/听见胡须在唇上拔节的声音/它生长的速度/和黑暗溃败的速度同样惊人/宁愿所有的光明都不要,宁愿雨/一直下到地老天荒/但黑暗还是/一点一点地失守了,从头顶的天花板开始/沦陷的城头插满了白旗
  这是《沦陷》一诗中较为精彩的片段,在夜雨的滴落声中,诗人不仅被自然的奇观所打动,也沿着声音的秘道,进入到时间和生命的内部,就此引发耐人寻味的感喟与思忖。而“沦陷”之存在情态在诗歌叙述中的出现,实在是对人生悲剧性底蕴的某种想象化表述。诗人在倾听,诗人也在诉说。
  当我阅读郑成雨诗歌的时候,郑成雨就是一个诗意的诉说者,而我,必须扮演倾听者的角色,洗耳恭听,倾听诗章中词语的声响,以及词语背后隐藏的关于世界和人生流动的声响,为那文字之中流淌的声音的诗学而默然动容。而当我的批评文字既成,诗人打开阅读时,诗人也就成了倾听者,而我,摇身一变为诉说人。如果诗人在我的评论中,能听到他的文字编织未曾意料的音响,未曾藏埋的韵味,我将为我作为诉说者而骄傲。也许,这奇妙的角色翻转,正是我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