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封二版:热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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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20-07-28期 第封二版:热评

热夏烦暑听静安

  

潘永辉
  正是盛夏时节,天气炎酷,世事喧嚣,心情热恼,很多人都想“凉快凉快”,渴望“静一静”。这是人类生理心理的需要。古人云:“心静自然凉。”到底有没有道理呢?这得看从什么角度、什么层面来理解。
  白居易《消暑诗》云:“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一小院,一空室,一静窗,一首诗,便可散热生凉?如果再加上“山居”、“溪流”、“月影”、“树荫”之类词语,意境就更加清凉了。古代庭院生活可以在静中听凉,在凉中听静,凉静一体,安居养性,现代人就不行。现代人住在滚烫热辣的水泥城市、钢铁楼厦中,似乎与“静”无缘了。盛夏时节往往要憋在空调房里“降温”,生理之“温”容易降,心理之“温”则不容易。不过也不一定,只要你愿意,你坐在街道旁边,你走在街道旁边,放松耳朵听,忘掉耳朵听,你还是可以从城市的车水马龙、红尘滚滚中听出“静”来的。因为,“静”是每个生命自带的“哲学”背景。
  中国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古国,中华文化对宇宙人生的很多体会和向往,都来自于对农业意境的倾听,“静”的哲学就是如此。假如你是古代一老农,在太平之年、丰收之岁,于蔬食之后、入夜之时,倘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伴随明月清风,你会不会自然而然地静听宇宙人生?那么,除了听到虫子声、禾苗拔节声、小鱼游动声,你还能听出一些什么吗?
  你能听出“大音希声”吗?《庄子·秋水》云:“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在庄子们的眼中,人类所居之域,不过如一粒小米在大谷仓中。推而言之,人类在所居之域发出的声音,在宇宙时空中也不过如一只小谷虫在大谷仓里哼哼。现代科学家忙着研究宇宙发生了什么事,譬如星体爆炸、黑洞噬物等。以庄子们的意境看,其实宇宙无大事。星体爆炸、黑洞噬物对宇宙本身有什么影响呢?宇宙会惊怕它本身发生星体爆炸、黑洞噬物吗?但人类不一样,人类对宇宙现象是要“大惊小怪”的,地震、水灾、火灾、风灾对人类的生命安全威胁太大了,而人类又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太重要了,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盯紧天地变化对社会人生的影响,各种各样的科学技术和学术思想,就这么产生出来了。于是,人类社会中,除了有宇宙天地发出的声音,还有人类自己发出的“声音”,包括哭笑声、吵架声、讨价还价声、武器和战争的声音,以及各种各样的思想观念和学问学说。人类也往往被自己的“噪音”迷糊涂。可是,你听,你细听,你在忘我中听,你在“天人合一”中听,听得宇宙人生的各种声音淡然、虚化,不再撄扰于心,你就会发现,最大的声音其实不是声音,而是“无声”,是“寂静”。宇宙人生的本质是“寂静”的。就像一个没有开口说话的人,所有的语言都蕴含在里面;就像一个沉默的智者,所有的思想都蕴含在里面。也就是说,不管人类存不存在,不管人类怎么折腾,都不影响宇宙的宁静。《老子》第四十一章云:“大方无隅,大器免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什么意思?你心静的话,不说也很明白了。
  你能听出宇宙人生的动静不二的实相吗?这个宇宙到底是动还是静呢?你如果只听到“动”的一面,那自然就会说宇宙人生是“动”的;你如果沉溺在“静”境中,那自然也是着了“静”相。把动静二者圆融起来,就可以说得辩证一点:动静一体。《老子》第十六章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静是宇宙人生的本根,万物凋谢归于“静”。懂了静,我们动起来就有根有据,进退自如。如果不懂静,不知道一切“动作”的“静之常根”,妄作乱作,就会危险。这是老子的“动静”不二辩证法,很高明。南朝梁诗人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林不言其静,山不言其幽,是游子心累了而觉林逾静山更幽。人生旅途动得疲倦,又不知道归宿何在,是很苦恼。这时候,我们内心是渴望安静,也是容易感受到内心安静的。人心若能无欲无念,修炼得如同宇宙本身一样寂静,那么这个“静”就可以成为我们的另一个“身体”了——没有具体形状的永恒宁静之境。古人甚至造出“圆寂”一词来指陈这种境界。所谓“圆寂”,圆满的寂静;人的精神即使寂静到仿佛无欲无念、天人合体了,若尚有一念隐约游思,这一念游思把“自己”和世界维系起来,同时也把自己与世界分隔开来,哪都不算“圆寂”。等到这最后一念泯灭,才算是真正“离世”而归于“圆寂”。所以,古人以“静”来对付宇宙人生的动荡不安、生老病死,还是有其道理的。红尘喧嚣,其实寂静无声,而玄体无色无相,其响如雷。古人在悠远虚静的意境中,听出了时间的消逝和空间的幻化,听出了人生如梦世事如烟。在这样一种“忘我”境界中,万物演化、生老病死与“我”有什么关系呢!静明而不迷,生死便成了浮现于寂静境界上的“游戏”,如波浪起伏于大海,生死之“动”与圆寂之“静”便和谐地呈现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换言之,不管宇宙人生如何躁动,其实是不妨碍宇宙人生动静不二的实相的,你怎么折腾也“动”不了“静”。
  你能听出宇宙人生的有情与无情、繁兴与落寂吗?《老子》第五章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人类来说,这句话太残忍了,天地若无情,人类往何处寻找自己的情感根据?何以过情感生活?但是,事实也的确是,人生一世,一辈子不管你说了多少话,表达了多少感情,终归要回到无话可说、无声无息的“虚无”世界。人需要有情,无情不成人间生活,可是人间生活再有情,感情也归于无常。人生的有情与无情、繁兴与苍凉,正如夏天与秋天一样,有着多么无奈的辩证关系。生活既卑微也可贵,人毕竟是靠一点食色感性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人在人间世中,追求那么一点食色权势,赖之以活,已经够可怜了,还要否定人类追求食色的这一点感情,是不是太“无情”了?那么好吧,“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不用悲叹,你在寂静中听到了万物的落寂,也同样可以在落寂中听出万物的更生。人类的声音并不孤独,只要你领悟,那花草开放的声音、流云的声音、月光洒落的声音,都是你的声音,不担心死后不能说话。《庄子·德充符》讨论过为人处世是该“有情”还是“无情”的问题。其实,人生是有情还是无情,本来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以平常心随缘就是最好的活法。
  你能听出中国人和中华文化的“仙气”和“灵气”吗?陶渊明的《饮酒》(其五)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人的心是不是很静?静到隐隐约约体会到了某种人间仙境,引人入胜,以至于“欲辨已忘言”。也正因为诗人还在作意去体会辨别这种境界,我们说诗人的精神状况并非“圆寂”,但也足以静观天地、静听人生了,而且静中颇有生机。陶渊明是一位农民诗人,他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农业劳作中,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乡居生活中,有心无心地听出了天地乾坤动静不二的意境,也遐想着纯洁的神仙世界。道家的仙境是动静不二的;再热闹的仙境,也是安静的,因为无杂质,无尘滓,属于玄妙的心灵世界。如果这样的仙境更偏向于空灵一点,道家的仙境就变成了禅家的禅境了。“仙气”和“灵气”,是中华文化的显著特质。
  中华文化在农业文明中静听宇宙人生,听成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文化传承。直到近代,西方世界工业革命后的坚船利炮、机器轰鸣强行攻入,这种文化的“虚静”意境才被打破,自此中国文化不得不推陈出新。但是,在商业、资本、技术、市场、竞争等炽烈如盛夏的当今时代,听一听传统文化的静安之道,对解决很多宇宙人生问题,还是有启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