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妈的叮咛

■叶梅青
　　在夏季毒辣的太阳底下，放眼望去，所见皆是农田，别说找地方乘凉，你连一棵小树的影子都找不到。
　　牛和牛妈直接坐在田埂上，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这时候，牛妈就不失时机地进行励志教育：“你不用心读书，你就只能在家里耕田掘地，做牛做马了。你想一辈子都耕田掘地吗？你想一辈子都做牛做马吗？”
　　牛说：“妈妈，我真的不想耕田掘地，真的不想做牛做马啊，真的不想啊！”

　　——题记

　　时至今日，人生即将过半，经历了生活的各种逼仄和风雨之后，我最要感激的人，便是我的妈妈，我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多少年过去之后，依然是：
　　“妈妈，谢谢您当年逼我读书。”
　　如果不是当年妈妈逼着我读书，说不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糟糕的样子呢？
　　我自幼就生活在乡下，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
　　农村的孩子，放学回家自然就是帮家里干农活。那时候没有文化辅导班，没有艺术兴趣班。那时候有的是父母起早摸黑干活的身影，还有他们迫于生计而无比焦虑愁苦的脸。
　　村子里大部分人“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日子照样过下去”。
　　村子里的大人们，重男轻女的观念深入骨髓，总认为女孩子读书没什么用。和我同龄的女孩子，基本上念完初中就不读书了。盲目的父母能为女孩子“设想到最远最长最好的路，就是书读得差不多了，找个邻村或镇上不错的人家嫁了”。
　　想想都觉得恐怖。
　　多少女孩子就是这样被早早嫁掉了。
　　尽管她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怀着美好的“痴想”，这份痴想就是要嫁给爱情，嫁给那个在心中想象了无数次的男人。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所有的“痴想”都会变味，一如张洁笔下《拣麦穗》的那些姑娘们，父母要她们嫁给谁就嫁给谁，尽管百般不情愿，“她们还是依依顺顺地嫁了出去”。
　　“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谁也不会为她们叹上一口气，谁也不会关心她们曾经有过的那份痴想，甚至连她们自己也不会感到过分的悲伤，顶多不过像是丢失了一个美丽的梦，有谁见过哪个人会死乞白赖地寻找一个丢失的梦呢？”
　　每次读到这些文字，我都会感到无比心塞，无限心酸。
　　心酸之余，又会心生庆幸，庆幸我妈妈好歹读完了小学，比其他农村妇女多识了几个字，然后并没有想把她的女儿早早嫁掉，而是逼着她的女儿努力去读书，因为她并不想她的女儿重复她的命运，并不想她的女儿像她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小学时候的我，成绩并不好，性格像男孩子一样，特别贪玩，心思根本没有放在学习上，成天就想着捉鱼摸虾玩泥巴，爬树摘瓜笑哈哈。
　　别的同学上晚自习的时候都在专注做作业，而我总是沉浸在利用煤油灯秀厨艺的乐趣中。
　　在煤油灯上架一片小小的瓦片，在上面煎煎炸炸，或是猪油，或是花生，或是黄豆，又或是随手抓来的虫子，总之呢，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教室满室都是油香。那时候，感觉弄好吃的比做作业有趣多了，也轻松多了，好多年都让我乐此不疲。
　　考试的时候，别的同学都是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考满分。所有试题，人家是一做就全对，而我却是一看都不会。我考试的成绩老是不及格。
　　可怜我妈妈，看到我的成绩那么差，以为我先天弱智，得后天补脑。于是妈妈拼命用冰糖蒸猪脑，天天逼着我吃，要全力挽救这个笨小孩。
　　值得庆幸的是，五年级留级一年的我，总算勉勉强强考上了镇上的初中。
　　不知道是冰糖蒸猪脑的作用，还是我脑袋突然开了窍，总之我的学习成绩是慢慢好起来了。
　　我妈妈，对我的学习更上心了。
　　她不再容许我偷懒，也不再容许我偷看课外书，她认为跟学习无关的书都不值得一看。
　　她随时为我准备着质量上乘的藤条，只要我胆敢做作业不认真，藤条粥就是我的正餐或宵夜。
　　她会为我少考一分而雷霆震怒，也会为我偷看《三国演义》这些漫画书而要生要死，哭哭啼啼，悲悲切切。所有悲情戏，我妈都会轮番倾情上演。
　　我妈妈时常会气到发抖，为每个学年老师的评语上写着“成绩优秀，但有点骄傲”，明明有多个短句，我妈视线的重点永远在“但是”后面。
　　她容不得我懈怠以及不重视她施予在我身上的每一份期待。
　　我妈妈总是会说：你再不好好努力读书，你就回家耕田掘地，做牛做马。
　　这句话不是吓唬，而是真正震慑我的心灵。
　　促使我初中阶段发奋读书的因素，除了妈妈的藤条追逼之外，还有我真的不愿意被我妈妈当牛当马来使用。
　　在咱们粤西，农村人耕种都离不开牛。有没有一头牛，是衡量一户人家是否富裕的首要条件。
　　那时候，看到别人家都有至少一头牛，我就不由得羡慕妒忌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放学之后回家，能够用青草喂牛，我就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浪漫最幸福的事情。
　　那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家会穷到连一头牛都没有。而在家里，我是老大，弟妹都小，我妈就直接把我当牛使用了。
　　譬如在种水稻之前，需要犁田。别人家犁田都用牛。我们家没有牛，我妈眼里我就是牛。她把牛绳一头紧紧地拴在我的腰上（我现在纤腰若柳，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后遗症），另一头绑在那把犁田的耙上。然后，我在前面拉，我妈在后面推。那把又大又重的耙，被我这头“牛”来来回回地拉了无数次，而脚下的田也就变得平整又松软了，特别适合播种栽秧。我妈很满意。
　　常常这头“牛”跟“牛妈妈”都会累得筋疲力竭。在夏季毒辣的太阳底下，放眼望去，所见皆是农田，别说找地方乘凉，你连一棵小树的影子都找不到。
　　牛和牛妈直接坐在田埂上，汗流浃背，喘着粗气，狼狈不堪。
　　这时候，牛妈就不失时机地进行励志教育：“你不用心读书，你就只能在家里耕田掘地，做牛做马了。你想一辈子都耕田掘地吗？你想一辈子都做牛做马吗？”
　　牛说：“妈妈，我真的不想耕田掘地，真的不想做牛做马啊，真的不想啊！”
　　看到我满头大汗，满眼噙着泪，妈妈终于露出慈爱的一面：“女，你不想耕田掘地，不想做牛做马，就要勤力读书咯，唯有读书你才有出路，唯有读书你才可以走出去，走到城里去，走到更远的地方去，找碗安稳饭吃啊。”
　　这，也许就是一个妈妈对女儿最原始最朴素又最有爱的愿望和期待了吧。
　　“唯有读书你才有出路”，这句话一直成为我发奋努力的魔咒，成为我“三更灯火”“悬梁刺股”的不竭动力。小小年纪的我，真的不愿意“草草相亲结婚，一辈子守着一亩三分地，牛一样地耕耘不息”啊！
　　后来初中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州师范。
　　高州师范毕业，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被保送去读大学。我那一届几百个同学中只有三个幸运儿被保送读大学，我是三个幸运儿之一，也是女生中的唯一。
　　大学毕业，我又以优异的成绩被百年名校广东高州中学录用，在那里工作了整整十八年。后来，我成为了百年名校的首任女副校长。
　　现在的我，早已满足了我妈当年对我的期待，在这个充满文化底蕴的小城市，当个小小的老师，过着普通而又安稳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要回到农村去“耕田掘地，做牛做马”啦。
　　而这一切，都因为当年我妈妈逼着我读书啊！所以，读书于我的价值和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那就是彻底改变了一个农村妹的命运。
　　读书的确可以改变人生的命运。同时，读书也还有更多更深厚的意义。
　　因为读书，你会遇见更多和你一样努力的人，你会和他们一起发热发光，你会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你也会看到人生更多更曼妙的风景。
　　读书可以让你遍历更多不一样的人生，让你“眼前就像打开了一扇扇窗，原来人生不止有自己这个死样子，还有其他活法”，你可以去尝试，去突破，去践行。
　　读书可以让我们更懂得让自己在浮躁喧嚣的尘世里沉静下来，倾听自己，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问问自己最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问问自己怎么样才会更快乐，更幸福，更美好。
　　读书还可以让我们更懂得自律，让我们更懂得有意识地生活，让我们更能感受到生命活色生香的气味。
　　此时此刻，真的好想对年华渐老、老眼昏花的妈妈充满感激地说一句：
　　“妈妈，谢谢您当年逼我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