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07版版: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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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10-09-20期 第第07版版:岁月

追寻消逝的歌声

过了茶叶岗,又到天堂坳。庚寅年的一个秋日,我邀一个儿时玩伴作陪,在故乡的山中攀登漫游。老夫聊作少年狂,不为别的,只想到少年时代经常对歌的地方,追寻那消逝的客家山歌声。 他说:到山中听山歌?真是痴人说梦话。你看,这山山岭岭草木茂密,牛也没有,路也没有,人更没有,哪来的山歌声呀!再过几年,山里面的那些人家可能全迁入城了。 遥想当年,故乡的山白天几乎是热闹的沸腾的山。耕山的、打柴的、牧牛的,人群时隐时现;对话的、呼唤的、对歌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客家山歌,便是峰壑之间最悦耳最动听的声音。客家山歌孕育于汉代,发展于唐宋,普及于明清之后,她以爱情为基调,内容丰富多彩,语言质朴浅白,意境含蓄优美,成为客家人抒发喜乐、幽诉哀怨、寄托情愫的最常见的一种表达方式。客家人只要一展歌喉,便有舞者登上舞台、骑手跨上骏马的感觉。在外乡异地,客家人只要一听到客家山歌,立即会产生回到故乡见到亲人的情怀。毫无疑问,她是客家人的一道精神名菜,是客家人的精神家园,是客家文化的根和魂。 我从懂事起,就受到客家山歌的熏陶和洇染。每天早晨未起床,就会听到先起床的兄长的歌声:“高山岭顶种棵蕉,年年摘得二卅条……”歌声中传达出年轻人爱慕女性的心声。村中男女老少会唱山歌,我家里的成年人也个个都会唱山歌。奶奶每逢心情高兴,也会从她那缺牙的嘴巴里,哼出若干支山歌:“柑子跌落古井中,一半浮来一半沉。你爱沉来沉到底,莫来浮起动郎心……”公社化时,父辈们白天劳作,夜晚还要深翻改土,而生活却是极端困苦——每天仅二三两口粮。但在偶尔的雨夜中,我那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母亲,依然会一边绩麻,一边哼几句给我听:“哥系绿叶妹系花,哥系绫罗妹系纱。哥系高山西崖水,妹系山中嫩细茶……”昏暗的竹篱火映照下,她拧着麻丝,口哼着山歌,似乎忘却了命运的悲凉和日子的艰辛。一九六0年的一个春日,我的堂叔结婚,他穷得无能力用米饭待客,只得向生产队申请挖两担番薯供大家饱肚。开头大家觉得扫兴,殊不知新娘是个山歌高手,笑闹时触景生情,竟然一展歌喉:“唔食猪肉肚冇油,唔唱山歌唔风流……”她用一首首山歌,叙述自己出身的卑微(家庭成分不好)、家庭的不幸(母亲早逝)、个人的奋斗(少女打工)、以及对新生活的憧憬,高亢时声绕瓦梁,低诉时如咽如泣,婉转流畅如行云流水,引起全屋客人的心灵共鸣。五十年过去,我从稚童变为老人了,但她的歌声还在心底深处感染着我。昨天我见到她,与她谈起那晚的事,她布满皱纹的双颊还显出两朵红晕。山歌也是客家人发泄愤懑的一种方式。我的一位堂叔长得又瘦又黑,土改那年他二十岁,有人介绍邻村田尾寨一个黄姓女子给他。那位黄姑娘与他见了一面后,埋怨媒人“你介绍什么人也不该介绍这个,又黑又瘦,像雷公一样。”堂叔知道后,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便用泥巴在黄姑娘屋前的大石上写了四句,每个字足有一尺见方:“田尾黄X是贫农,有只蛮女真威风。你唔嫁我X令就,何必叫我做雷公。”这件事随着这首山歌,传遍了家乡的几条村。一九八一年,我在县委办公室工作,这位堂叔因复职事宜找到我,我揶揄他当年这件事。他并不觉得害羞,“那阵子,乡下人谁不会唱、会写几首山歌呢?” 客家山歌,当然也是上得“厅堂”的。这得益于大跃进时期政府对民歌大创作、大推广、大普及的推波助澜。中国当代大文豪郭沫若先生,就曾经不遗余力地为民歌创作鼓与呼。客家山歌作为广东省的民歌主体,自然是“下得村庄、上得官场”。那时是一个狂热的年代,农村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机关学校的人员也要配合农村形势作宣传。我家乡的小学有一位连老师,是解放前的大学毕业生,文科十分了得,他被派往我们村作宣传员。他每天晚上到生产队长家了解情况,连夜写出山歌稿,翌日清晨便手拿广播筒到村寨中吟唱,有时甚至即兴编几首在劳动工地唱起来。记忆深刻的,是他一前一后对我的一位堂婶的褒贬。头天,这位堂婶劳动积极,表现突出,连先生便在工地唱:“石桥头有个罗梅芳,唔怕石壁唔怕莽……”第二天这位堂婶生病,起不了床,不参加队里劳动了,这位连先生不问原委,就在工地上即兴唱起来:“石桥头有个罗梅芳,睡到八点唔起床……”至今,还有一些乡亲将这两首山歌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难道流行了一千多年,在客家地区人人能唱,处处可闻的山歌,这么快就被历史淘汰了?伙伴说,新一代客家人大多离乡打工甚至外迁进城,老一代客家人的文化依赖也转移到电视机了。别说山歌,就算散落在粤语村庄的客家群体,其语言习惯也渐渐演变了。究竟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呢?我只能自问自答。 爬了老半天,我们终于来到了儿时牧牛对歌的地方。只见那块当年作为歌台的巨石,已经野藤顾盼,青苔丛生,久无人迹的景象。当年,我们石桥头村的牧童与梯岭村的牧童常常对歌。他们唱:“石头做凳‘屎忽’冷,石屋住人心惊惊。石面种菜冇得摘,石桥过人跌落坑……”我们则以他们的领头人阿牛为揶揄对象:“山外青山楼外楼,我村叔伯爱 牛。 你牛肉炒菜茎, 你牛骨落秧头……”你唱我答,不亦乐乎。当然,双方斗罢,又会走到一起,互相分赠身上所带的薯干和刚刚采摘的野果。听说那阿牛改革开放后远迁斗门了,不知他现在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斗歌呢? 青山沉寂,雾霭随风弥漫。深山中偶尔传来鹧鸪的啼鸣。我们走了大半天,还未见过樵夫牧童,更未听到以往那悠扬婉转、高亢悠长的山歌声,心中不免有点失落。正在此时,对面山上缥缈的山岚中,传来几声歌声。不见人动,只听歌飞:“食唔愁来着唔愁,合水河水日夜流。阿仔阿孙打工去,我在家乡走云头……”苍凉、悲壮中又隐含喜悦、欢快,似天外来音,在莽树之中,在峰壑之间,伴随阵阵天籁,余音袅袅。 伙伴把大腿一拍:“哎哟!这是云岭的衍叔唱的歌。他的儿孙都转户入城了,他就是不肯去,而在坚守这山中的家园。”“唉!过了一山又一山,衍叔放牛好孤单!”我学着儿时的样子,即兴成歌,拉着伙伴向歌声飞来的地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