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绝唱

吟唐诗，咏唐诗，最爱吟咏的，是《枫桥夜泊》。 是相思无寄的喟叹吗？是对愁而眠的渔火吗？是黯然泪下的离愁吗？是归期难订的飘泊吗？是亘古寒彻的霜天吗？ 抑或是那个落第而不落魂、失意而不失智、才情绝代诗心通慧的张继吗？ 那时应是天宝年间。那天应是放榜之日。一千二百年前的古都长安，全国汇集于此的应试士子把翰林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然而，尽管皇榜那么长那么大，竟容不下一个青年学子“张继”的名子。 本来预料的不是这样。十载寒窗，悬梁刺股，再加上天资聪慧，才华横溢，自信完全可以金榜题名，插花游街。殊不知，今日的琼林宴上，却没有他张继的一角席次。 真乃人生如棋，胜败无常啊！离开京城吧！尽管有满腹诗书，满怀抱负，但京城已没有你张继的施展天地了。于是，带着失意和愁绪，他踏上了归程小舟。 船行如风，已到姑苏城外。 美丽姑苏，对于文人墨客来说，从来都是引力极强的游赏圣地，何况他又是个多情诗人。但今天对他而言，美丽的古城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不游也罢！他只是走出船仓，独立舟头，心里万般滋味地遥望岸边。 时近黄昏，江枫似火，枫桥岿岿然茕茕然亮在眼前，使人牵扯出更深更浓的思绪。他静静地立着，久久地望着，眼睛不知不觉中涌上了泪水…… 夜，来临了。月，上梢了。这样的夜晚，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霜寒的季节，干脆就让落第失意的忧伤尽情地流淌吧！因为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不顺人意的泪水。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却久坐难眠。他感到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一分一分地啮食，感到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燃油将尽，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但又有不甘，毕竟寒窗十年，毕竟满怀才华，至今还没有华美灿烂过啊！ 夜愈深，愈清醒。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己疗伤，让诗心来一次华美灿烂。 起来望天，月已西落。有乌啼，粗嘎嘶哑。江岸上，想已霜结千草，就连满天星星，也如粒粒清霜，零落凄绝。 江上渔火，三三两两，隐隐约约，似与岸边秋枫对愁倾诉，叹世路艰难，慨人间沧桑。 钟声响了。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贴着水面传来，于别人，可能就是睡梦中的衬底音乐。而于他，却似惊世醒钟，声声敲进他的心坎。 忽然，一种更浓的离愁别恨，一种从没有过的慨世思绪，一种道不出说不清的凄美意境，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在五脏六腑中翻滚。他赶忙闭上双目，体验、啮嚼、感受……于是，伴随着寒山寺的记记夜钟，一首千古绝唱飘出了一个落第士子的凄然心间：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感谢苍天。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宝库也许会少了一首永远的绝唱。而且，我们从中还可得到一个这样的提示：人生逆境，是考验人的意志和胸襟的关节，有的人一蹶不振，颓废不堪，有的人虽然内心痛苦，却能磨砺出光华闪烁的宝珠。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有谁记着皇榜上那串长长的名字？惟有落第者张继，连同他的《枫桥夜泊》，被人们代代传记，永远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