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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晚报 第2020-07-28期 第12版:最解密

百岁作家马识途:“可以真正封笔了”

  • 马识途生活照<br>
  • 马识途和妻子刘蕙馨合影<br>

  106岁的马识途常被人问及“养生秘籍”。他笑答,两个字“达观”,六个字“提得起放得下”。这一回接受采访时,他再次谈到长寿,“恐怕和我差不多生活了整个二十世纪的经历有关。我这一百年不知经历了多少沧桑巨变,尝到了多少惊险、危难、痛苦、悲伤和欢乐,经受了多年的锻打和历练,养成了处变不惊,乐观看待人生的性格,自然就能长寿了。”
  这位自少年时就投身革命、长期做党的地下工作的老作家,1949年之后一边从事领导工作,一边利用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其文学作品在当年曾引起过很大的反响,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诸多成就背后,心里藏着的种种遗憾。
只有终身遗憾
  2013年初,美洲华人作家协会的会长冰凌先生亲到成都,为马识途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马识途却说,他这一生没有什么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
  马识途的人生过程不断发生变化。最早的时候,读书是为了救国。老师教育他们要工业救国,因此马识途一上中学就立志将来当工程师,中学毕业走出四川,考进当时在南京的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后来参加“一二·九”投身革命,成为职业革命家,没当成工程师很遗憾。
  考上西南联大读中文系,准备要在中国文化方面做一些研究,沈从文、朱自清都是马识途的老师,系主任、著名语言文学家罗常培还鼓励他搞学术研究工作,不过马识途在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就以革命为职业,从事党的地下活动工作,不可能进行文学创作或学术方面的研究,这又是一个遗憾。
  1949年以后,罗常培先生当时已担任中国语言文字研究所所长,他希望马识途能到所里担任党委书记,在搞行政工作的同时也可以从事学术研究。马识途听后很动心,但当组织部门向四川商调时,却因他已担任四川省政府建工局局长,领导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建设工作而不能调动,搞学术的机会又错过了。
  他打算一心一意从事建设工作,开始学习建筑工程管理、城市规划,一心准备在建筑行业大展鸿图。可就在这时,却被调去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这又是他的一次遗憾。
  随后,马识途担任了中科院四川分院的副院长,院长是学部委员。马识途认真向他请教,还看了不少与科学相关的资料,再加上到北京,听中科院领导介绍了一些前沿科学前景,感到科学大有搞头。他铁下心来建设科学分院。几年后,科分院建设已大有成效,这时,组织上又让马识途兼任中共中央西南局宣传部副部长,分管文艺工作,专心搞科学的愿望又落空了。
  回想自己在西南联大受过文学方面的科班训练,有从事文学创作的基础,但一直不敢轻易涉足文坛,直到1959年,《四川文学》主编、老作家沙汀找到他,说国庆十周年纪念,一定要马识途写一篇纪念文章。他写了一篇回忆文章《老三姐》,在《四川文学》发表后,被《人民文学》主编陈白尘发现转载,引起中国作家协会领导的注意。作协党委书记邵荃麟对他说:“革命老同志中能搞文学创作且有特点的很少,你是老同志,有丰富的生活经验,有在西南联大养成的基本功,完全可以写东西。”当时马识途一肩上挑着三副行政担子,哪有时间搞文学创作。邵荃麟却给他讲:“你从事文学创作,等于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生命延长一倍,对党和国家将做出更大的贡献。”
  马识途觉得很对:能延长生命一倍,为什么不干?从此他开始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可是哪有工夫细细琢磨文学作品?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这又是一个遗憾。马识途说,自己经历了百年中国的大动荡、大转折,生活积累非常丰富,却没有很好地利用,没有把现实的材料写成好作品,这是最大遗憾。
最关心文学创作
  马识途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就喜欢吟诗作文,六岁发蒙上私塾,主要读四书和古诗词。教书的老夫子要求能把四书背下来,学作对句,还读《诗经》《千家诗》《古文观止》等,为马识途后来作传统诗词和写文言文打下了基础。1935年,叶圣陶主办的《中学生》杂志作文竞赛,马识途写了一篇描写地方风光的散文《万县》得奖,这是他的第一篇作品。后来在“一二·九”学生运动中,他在报纸副刊发过短文,参加革命后,还在《战时青年》《新华日报》上发表过文学作品。但那时他从来没把写作作为追求。
  为了躲避随时有可能袭击的特务,马识途以马千禾的名字考入西南联合大学。他在此“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同时受教于众多的名师大家,包括著名教授闻一多。闻一多猜出了马识途的身份,接触也更为亲密,在学生运动中,许多事他们都一起商量,甚至有时还发生争执。在马识途的印象中,闻一多很尊重他的意见。“我们搞活动,只要我去请他,他都会答应参加。”1946年7月15日,闻一多被国民党特务刺杀身亡。听到这个噩耗后,马识途匆匆赶回昆明到他的灵前和遇刺的地方凭吊,写下“哲人其萎,我复何言”的挽联。
  老师们不仅在为人、思想方面影响着马识途,也在具体的文学创作上予以教导。在西南联大,马识途和张光年一起办过文学刊物《新地》,主编过《大路周刊》,写过一部描写农民参加抗战的长篇小说《第一年》,还试着学果戈理《钦差大臣》的风格,写了小说《视察委员来了》,这是马识途《夜谭十记》的第一篇。
亲身经历谍战
  马识途的小说《夜谭十记》中的《盗官记》,2010年曾被姜文改编成了传奇电影《让子弹飞》,颇受欢迎,并非偶然。《夜谭十记》的体例,是极具民族形式的,马识途采取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形式,也借鉴了西方的写作方法,写的是中国的故事和人物,技法上吸收了西方幽默讽刺的格调。马识途认为,文学应该注意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所谓中国作风和气派实质上就是中国的文化传统。通俗文学的笔调,就像茶馆里头的说书,四川叫评书,用评书的方式写革命故事,他谦虚地说,自己做了很多努力,看起来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还不能说很成功。
  他根据自己和战友黎强的地下斗争经历,创作完成了长篇电视文学剧本《没有硝烟的战线》。马识途认为,当下一些反映隐蔽战线的影视剧,在情节和表现方式上与历史的真实有一些出入,造成了观众对地下党工作、生活的很大误解。革命历史斗争剧不只是“谍战剧”,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就是“谍战剧”,也要在艺术夸张和虚构中不离原则,不违反纪律,特别是秘密工作纪律,注意细节,才能更好地满足群众的艺术欣赏要求。
两次封笔
  1961年,马识途发表长篇小说《清江壮歌》,轰动全国。这部作品背后,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马识途的爱人刘蕙馨1941年在恩施牺牲后,出生一个月便随母亲坐牢的女儿下落不明,马识途找了二十年,1960年终于找到了,《清江壮歌》正是以此为题材所写的小说。马识途每天从办公室下班回家,就面对书桌上的稿签纸挥笔疾书,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一边写,一边在《四川文学》和《成都晚报》上连载。但由于种种原因,这部书稿压至1966年春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又恰逢“文革”,《清江壮歌》被作为“大毒草”进行批判。
  同时,在陈白尘的鼓动下,马识途写了讽刺小说《最有办法的人》,茅盾看到了,说讽刺小说本来是文学的重要部分,大家不愿写,现在开始有人写了。这个信息刺激了马识途作为四川人的幽默风格,他接连又写了《挑女婿》等讽刺小说。
  “文革”后,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韦君宜给马识途来信,希望重新出版《清江壮歌》,开印就是二十万册,中央广播电台,天津、四川、武汉的广播电台先后全文联播,一时颇为红火。紧接着,马识途陆续出版了几本歌颂革命英烈的小说,还写了追怀故人的《景行集》及有关地下党工作总结的《在地下》等。马识途说:“写得好与不好,我不计较,只要能使和我一起进行过惨烈革命斗争的烈士们在我的笔下复活,我就满足了。”
  1983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的推动下,马识途写出并出版了《夜谭十记》。初版印了二十万册,随后还有加印,于是韦君宜专门来成都找到马识途,向他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建议,以他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他俩当时就商量好先出一本《夜谭续记》,马识途也开始动笔写故事提纲,但由于韦君宜突然生病,加之马识途确实公务繁忙,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夜谭续记》在马识途的脑子里一存就是几十年,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诺言。今年,他拿出了新书《夜谭续记》,图书扉页上写道:“谨以此书献给曾首创‘夜谭文学系列’并大力推出《夜谭十记》一书的韦君宜先生,以为纪念”。
  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夜谭十记》的续作,《夜谭续记》仍援原例:四川人以四川话讲四川故事。就是仍以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语,幽默诙谐之谈风,闲话四川之俚俗民风及千奇百怪之逸闻趣事。
  今年6月,《夜谭续记》出版后,马识途发布封笔告白:
  我年已一百零六岁,老且朽矣,弄笔生涯早该封笔了,因此,拟趁我的新著《夜谭续记》出版并书赠文友之机,特录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传统诗五首,未计工拙,随赠书附赠求正,并郑重告白:从此封笔。
  当年,马识途从事党的地下秘密工作时,不允许再舞文弄墨,不但片纸只字不能保留,常常是更名换姓,每到一处就成为另外一个“新人”,为此曾有过一次“封笔”;如今,完成当年的心愿,他觉得可以真正“封笔”了。
  (据《新民晚报》舒晋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