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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晚报 第2019-11-22期 第12版:最解密

1919,杜威在中国

  

1920年,罗素和他的女秘书布莱克在中国。

 “西方孔子”
 1919年9月,秋季开学,在胡适的建议下,杜威开始在北京大学教授《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胡适担任翻译。
  这两个主题并不是杜威的强项,因此这也是他生平首次对自己的政治哲学进行系统阐述。但奇怪的是,这些演讲并没有留下英文原稿,以至于美国方面在编辑《杜威全集》时,也只能把胡适的中译本翻译成英语。
  另据《胡适日记》记载,杜威不是一个擅长口才的人,但他每次讲演之前,都做了充分的准备,讲演的主要内容,都以书面形式事先交给口译人员,以便他们斟酌合适的中文词汇。
  可见,杜威曾经把手稿给过胡适,但胡适从未公开。直到近些年,才发现了几篇杜威讲演的英文残稿,传记作家江勇振特地和胡适的翻译稿进行了对比,结果发现“有相当大的差距”。
  “当时的中国迫切需要新鲜学说,找到这么一个有影响的人来中国推动,有些胡适自己不便说的,就借他之口来说,对社会更有触动。”复旦大学杜威研究中心主任陈亚军分析道。
  “在这里,人们对‘学者’有极大的尊崇,当然这是一种迷信,不过总归是件好事。”杜威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演讲的次数可能比我意愿的更多。”两年间,他在北大、教育部和南京高师做数个系列讲座,仅《教育哲学》就讲了足足四遍。
  在江南一带的讲演行程安排得如此紧凑,以至于杜威一天之内需要辗转于三个城市。在北京,一场公开讲演的听众至少在三百人之上;而在南方,一场公开讲演的听众动辄上千人,甚至超过三千人。
  这些讲演发表在《晨报》《新潮》等报刊上,全文刊登的讲演词就有58篇。后来“五大系列讲演”被汇编成书,由北京晨报社出版,并在杜威离华之前重版了十次,每版的印数都是一万册,可谓风靡一时。
  庞大的听众群体决定了这些讲演虽不乏学术底色,但更是一种通俗教育。据统计,杜威在中国的全部演讲共有78个题目,这些题目是三个相互联系的主题,即现代科学、民主与教育。
  通过杜威的演说,有关“德先生”与“赛先生”的讨论形成了一股热潮,听讲的青年虽然未必能够彻底理解杜威哲思,却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思想启蒙。为此,杜威还被媒体奉为“西方之活佛”。
  1919年10月20日,杜威60岁生日,北洋政府教育部、北京大学、尚志学会、新学会等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为杜威举办寿筵。
  会上,蔡元培致词:“我所最先感想的,就是博士与孔子同一生日……我觉得孔子的理想与杜威的学说有很多相同的点。这就是东西方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但媒合的方法,必先要领会西洋科学的精神,然后用他来整理中国的旧学说,才能发生一种新义。”
  杜威与孔子同一天生日的说法,经不住考证,但这篇致辞却入选民国课本,被学生们反复诵读。在北京大学授予杜威名誉博士学位的典礼上,蔡元培则直接称杜威为“西方的孔子”。
  杜威在中国固然有大受欢迎的一面,但也常常被抵触。
  《民国日报》就报道过教师逃离杜威演讲现场的现象:杜威连日所讲,都是注重学生自治,平民教育,实行社会服务。某教员听了,对同伴说:请他演讲,是请他劝学生用心读书,听我们的教训;哪晓得他总在叫学生革我们的命,真是岂有此理!遂逃席而去。
  在教师队伍中,尚存阻力,在一部分官员中,就更是如此了。《申报》就报道了山东督军张树元的电文,力阻杜威赴济南演讲。
  胡适还讲过一则北京女子高师校长方还与杜威夫人之间的故事。
  方还隆重邀请杜威夫人到该校演讲。在演讲前,方还请该校女教员转告杜威夫人,希望她在演讲时强调学生服从的重要性。杜威夫人婉拒方校长的意思。
  胡适评论说:“方还既然怕新教育的思潮,就应该把大门锁了,不许杜威夫人进来,岂不很妙?既让她进来了,又要请她讲‘服从的紧要’,不但丢脸,也未免太笨了。”
  保障女性在受教育上与男性平等,是杜威夫妇访华期间共同关注的问题。1920年,杜威在南京高师暑期讲习班的讲演,男女生都有,促成了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次“男女同校”。
  也有让杜威夫妇眼前一亮的新女性。杜威家书记载,1919年6月,杜威夫妇在一位中国官员家中享用了一顿非常精致的晚餐,后人考证其为林长民。席上只有两位女性——杜威夫人和当时14岁的林徽因。
  “她(林徽因)在当地的一所英语学校接受教育,说着漂亮的英语,此外还是一个有天赋、有趣的女孩。”作为林长民的长女,林徽因是接待杜威夫妇的女主人,而林长民的两位夫人都没有露面,因为要在二人中选出一位作为女主人会很尴尬,“我们被告知的原因则是她的母亲生病了。”
双星辉映
  一系列演讲之后,原定的一年之期即将结束,杜威考虑过尽快回国。他觉得自己已经讲完了所有课程,甚至将他想说的一切都说完了。
  但他后来改了主意,因为“还没有去过南方”。在华的最后一年里,杜威到过长沙、武汉、南昌、厦门、福州、广州等南方城市。
  在长沙,杜威和罗素,当时世界思想界的两大巨擘,第一次碰面了。1920年10月底,应湖南教育会(由黄炎培主导)的邀请,两位国际著名学者同时登陆长沙,一同前来的还有蔡元培、章太炎、张东荪、吴稚晖等重量级人物。
  在《中国问题》中,罗素回忆说:“我与杜威教授及其夫人第一次见面是在湖南长沙由督军(谭延闿)招待的宴会上。在饭后的发言中,杜威夫人对督军说,湖南必须采取男女同校的制度。督军以颇似政治家的口吻答复道:此事要认真考虑,但湖南的情况还不成熟。”
  这次中外名人学术讲演大会,共40多场,内容涉及哲学、教育、社会改造、男女平等诸问题。风云际会间,深深影响了当时的一位书记员。
  其时,正值毛泽东参加和领导的湖南自治运动失败,他不仅前往听讲演,还应长沙《大公报》之邀,担任讲演会的特约记录员。
  美国人杜威在长沙讲的是教育哲学,学生自治;而英国人罗素,来自刚刚打完世界大战的欧洲,在1920年的5月和6月还考察了苏联,讲的是《布尔什维克与世界政治》。
  在彼时中国人眼里,这两位不仅是学术明星,更是动荡时局中降临的智者。
  罗素有英国绅士风度,一站到台上就神采奕奕,口若悬河,赵元任更是出彩,能用各地方言进行翻译。尽管非常佩服导师的学识,胡适也不得不婉转地承认,同罗素的潇洒自如相比,杜威就显得木讷得多。
  虽然罗素更有人格魅力,但他在中国得到的认可却比杜威少得多。
  纵观演讲内容,“杜威先生最注重的是教育革新”,契合中国传统的经世致用思想,既规避了敏感的政治话题,又拉近了同国人的距离。罗素则模棱两可,一会儿劝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一会儿又对正在试验这一模式的苏联提出了严肃批评,国人先是疑惑不解,“最后是讥评四起”。
  思想激荡之后,毛泽东在11月中下旬写出了自己的想法,罗素“主张共产主义,但反对劳农专政,谓宜用教育的方法使有产阶级觉悟”,可这在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因“教育一要有钱,二要有人,三要有机关……现在世界的教育,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教育”。
  同毛泽东一样,国人对这两位思想家的理论,逐渐从照单全收,转为批判反思。虽然在此后近一年间,杜威、罗素两人各逞辩才,讲演录也常常出现在同一张报纸的同一版面上,但批判之声,也时有见报。
  或许是由于心情不佳,1921年春,罗素偶感风寒,竟转为肺炎,以至于病危。
  幸运的是,罗素闯过了这一关,和杜威一样成了长寿的哲学家。不过,罗素已无心逗留,只想提前离开中国。哥伦比亚大学也几番来信,催促杜威在1921年夏天返回美国,开一门教育课和一门哲学课。
  杜威归期将近,6月30日,中国的知识精英们仍在来今雨轩为他饯行。杜威在掌声中缓缓地站起来,说了一番饱含深情的话:这两年,是我生活中最有兴味的时期,学得也比什么时候都多……我向来主张东西文化的汇合,中国就是东西文化的交点。
  杜威离开北京那天,胡适连夜写了一篇《杜威先生在中国》的短文,为之饯行,他说:“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有杜威先生这样大的。”“我们可以说,在最近的将来几十年中,也未必有别个西洋学者在中国的影响可以比杜威先生还大的。”同年,胡适的二儿子出生,胡适给儿子取名“思杜”,以表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杜威回国后,仍对中国念念不忘,接连不断地在《新共和》和《亚洲》杂志上发表关于中国的文章。对于中美关系,他说,“制裁在实践上不可行,任何朝着这个方向做出的努力只会恶化而不会改善国际关系。”
  杜威的众多弟子则仍活跃在中国的各个部门,尤其是教育部门。
  陶行知结合中国实践,发展了杜威“教育即生活”的原则,提出“生活即教育”的新主张。他不仅在1927年创办晓庄学校,还把自己名字的顺序换了一下,从“陶知行”变为“陶行知”。杜威曾这样称赞道:“陶行知是我的学生,但比我高过千倍。”
  1921年,当时的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了《教育体制改革法令》,遵循的就是杜威“发展儿童中心教育”的原则,其具体纲领也基本出自杜威的教育原理,如促进民主精神,推行生活教育,鼓励个性发展等。
  1922年,中国施行的学制改革,所采用的美国模式(小学6年,初中3年,高中3年,大学4年)及所提倡的设计教学、问题教学等教学方法,也体现了杜威教育思想。
  不过,正如杜威所说,“理想问题涉及到两个方面,政府和教育,好政府的前提是好教育,但是好教育的前提是有好政治”。当时中国内外交困,杜威的理论可谓是不合时宜的先知,注定只能是“一时时尚”。
  虽然在中国逐渐被遗忘,但杜威女儿说,中国一直是杜威深为关切的国家,这种关切仅仅次于他自己的祖国。
  在中国发生了“救国会七君子事件”后,杜威联名爱因斯坦、罗素等世界著名人士,致电蒋介石,敦促释放“七君子”;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后,杜威又联名呼吁许多国家的政府元首和学术名人,号召抵制日货,阻止日本的侵略战争。
  美国也十分看重杜威在当时中美关系上的地位。美国对日宣战以后,曾派空军于1942年在中国的几个城市空投传单,传单的内容就是杜威写给中国人民的公开信:“日本的文学、艺术、宗教都来自中国,待战争取得胜利,中国必将重回精神领袖的地位,为全人类的文化发展做出贡献。”
  哈佛大学历史系博士徐国琦认为,杜威通过学生,或者学生通过他,都影响了中国美国的历史进程,这是中美之间一段非常独特的“共有历史”。
  (下) (据《北京日报》孙文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