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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晚报 第2018-11-02期 第22版:小东江

一首小诗读大千

  

潘永辉
  人生在世,要处处走路,也常常迷路。
  苏东坡《题西林壁》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人生处世的不同视角、感受及其相对性写出来了,人生处世的遮障感和迷惑感也写出来了。人为什么会有迷惑?这与人的时空感有关。
  如果宇宙仅仅是一种时空现象,没有人类精神因素的参与,其本身是无所谓时空观念的。时空观念只是人的一种意识。打个比方,假如宇宙是一颗无限的透明的明珠,明珠中映现出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人我众生等光影形色,这明珠本身并无大小、高低、上下、左右、来去、今古等观念,但其中有一粒微尘般的人影在明珠中飘来飘去,东瞧西看,前思后想,这粒微尘般的人影在宇宙明珠中的运动就造成了对宇宙的大小、高低、上下、左右、来去、今古观念。所以时空观念是人类意识的一种作用。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就认为时空是人类感知世界的先天心理方式,即人类必须依赖时空观念才能生存和活动。假如人没有对人体的空间观念,人就不可能感知到自身躯体的空间存在;假如人没有时间观念,人就不可能感知到宇宙万物的流转变迁。正因为人类肯定时空中的自我(躯体)存在,并以自我为观察原点,以身边事物为环境和参照物,才造成了人类在宇宙中的方位感、运动感以及运动中的转折感、情节感、迷惑感。人生就是人在宇宙中的一个运动过程,这个过程充满了聚散悲欢、恩爱怨恨、吉凶祸福、生老病死等现象,构成了所谓的命运。
  没有时空观念, “看到”的森罗万象,就无所谓人在时空中的迷惑。没有迷惑,人也就无所谓吉凶祸福、生老病死的命运感。要超脱命运感,就要超脱时空观念。那么,如何超脱时空观念呢?《五灯会元》卷十五记载有云门禅师和弟子对答的一个公案,十分有趣。弟子问:“如何是佛法大意?”云门禅师答:“面南看北斗。”人的眼睛长在前面,看前不看后,面南怎么看北斗?这不是给人类出难题吗?是的,云门禅师就是要给人类的时空观念、人类的感官局限出难题。如果不能超脱眼睛耳朵等感官的制约,不能超脱自我意识,不能忘我,不能忘身,人类怎么可能领悟到那种万法归一、浑然一体的圆满境界!这种万法归一、浑然一体的圆满境界,禅师们谓之“真心”。相对于浩瀚的“真心”来说,自我意识仅仅是如尘埃般的一个小小的点。一个小小的自我之点,承受不起无边无际的超时空境界。这公案里藏着的禅机,对那些执着于自我观念的人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超时空的境界,中国文化经典中有许多描述,如道家《庄子?大宗师》对“道”的感受:“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又如儒家《孟子?尽心上》对“诚心”的体验:“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但描述最多的还是佛家典籍。《楞严经》卷九云:“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虚空在佛家“真心”内,竟然只如片云点缀在太虚之中,这样的胸怀境界,令人不可思议。但佛家认为,心灵在极其清净安宁的状况下,是可以体会到这样的境界的,如《楞严经》卷六诗偈云:“静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却来观世间,犹如梦中事。”世事寂静,人生如梦,那么人生在世的命运感也就可以超脱了。亦如一首诗偈所云:“智光通彻过虚空,寂灭场中了无痕;我观法界本一等,何所喜来何所忧。”无喜无忧、超脱命运的心境,靠人心中的小聪明小技巧无法得到,必须要让心灵圆满了,不再支离破碎,不再被时空万象所迷惑,而后才能自然而然呈现。中国的禅师们,表达这种法界一等的圆满境界,有时候是什么都不说,只用手划一圆相来做表示,马祖道一、南阳慧忠、仰山慧寂等就是善于运用圆相来勘验学徒、启发禅境的高手。如《祖堂集》卷十八记载仰山慧寂的作为:(弟子)问:如何是祖师意?师(仰山)以手于空作圆相,相中书“佛”字。诚然,对圆相也不能执着,因为各种圆相也是禅师用时空意识画出来的“假相”,不能代替宇宙人生本来如是的“真相”。
  心境圆满了,就能“出世”。所谓“出世”,其实就是超脱时空观念,超脱时空观念中的聚散悲欢、恩爱怨恨、吉凶祸福、生老病死等观念。然而人生“在世”,时空观念却是必须的。道理很简单,如果人人都超时空了,都那么“凌空蹈虚”,人生没有“在世感”、“真实感”了,那么,人间的戏剧谁来演出?人间的道路谁来行走?人间的风物谁来欣赏?人生的情节谁来经历?人生的情恨谁来体会?人生的滋味谁来品尝?《碧岩录》第四十二则记载:庞蕴居士探访药山惟严禅师,告辞出门,见天地间大雪纷飞,居士指着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有一位全禅客问:“落在什么处?”庞居士打了他一掌。打得有理,也打得无理。说打得有理,是因为修禅之人是要跳出世界外的,全禅客意识上习惯性地非要让雪花落在时空某处,是着了时空相。说打得无理,是因为人间有人,有雪花,有路,有目的地,倘若没有方位感、时空感,怎么以“人”的身份走人间路呢,怎么能从这里走到那里呢,怎么能访人间的朋友、回自己的人间之家呢。所以,于超时空的心境之中,人类还得本本分分回到时空的物境之中,还得明明白白确定自己的时空方位,演绎人生在世的天罗地网。这就是中国文化出世与入世不二的一体圆融之道。
  人类是一种使用语言的生灵。语言是由概念构成的,人类用一个个概念去看世界,就把世界(时空)看成了散碎的状态,再用知情意(逻辑、情感、伦理)等把散碎世界连缀成一个整体。这种先把世界分裂成概念再连缀成整体的心识,会让喜欢“浑然天成”、“天人合一”的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禅文化觉得不够圆融、智慧。不过,如果世界只得“一个”,没有被概念分裂成万事万物,那么人类就没有了那么多的语言,也就叫不出风花雪月、张三李四的名字了。习惯了热闹的人类,是否能够接受那种“默然不说声如雷”的禅境?总之,概念和语言为人间带来了分裂和烦恼,但也带来了热闹和丰富多彩。一个个具体的语言概念,对应着一个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环境,有了具体的人和具体的环境,我们就可以相互配合着演出精彩的人间哲理剧:“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科学(例如相对论)也好,文艺也好,都是人类演出的剧本。
  诗虽小道,通达则见大道。宋诗讲究理趣,这“理”,相当部分属于禅理。解读苏东坡的一首禅趣小诗,不仅可以解读宋诗的基本特征,也能解读宇宙人生、人类文化的壶奥,了解中华古人的“活法”和境界。这个道理,用中华禅理言之,就是“芥子纳须弥”。诗意点说,就是所谓“一粒沙中看世界,一朵花里见佛国”。其实并不是要“向外”看沙、见花,而是要借看沙、见花反观“自性”,反观自己的心灵状况。对于心灵圆融的人来说,哪怕宇宙看似分裂成了无数“具体”事物,一切也都是“圆满”的,“缺陷”也是圆满,缺陷的“背后”是圆满无缺的心灵。就像一块凹进去的石头,外面是填补这个凹陷的整个宇宙,整个宇宙不会留出任何有缺陷的地方。所以对“悟者”来说,只要心灵不闹分裂(分别心),宇宙人生就能显示其本来圆满的实相。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师)去世前诗偈云:“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就是这种境界,写得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