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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21-01-07期 第B3版:文化

苏东坡的惠州

  

廖君
  公元1094年初夏,这是北宋绍圣元年的四月。
  开封京城的郊外草木葱茏,夏色弥望。五十九岁的苏东坡却高兴不起来,他要举家南迁了。去年九月新皇帝刚上任,年轻的宋哲宗亲政,重新推行父亲宋神宗主张的新法,权力重心转移到新法派,对旧法派展开严酷的迫害。蔡京等人以“讥讪先朝”的威名,把苏东坡贬为广东英州知事。
  无奈,乐天派的苏东坡拖家带口向陌生的东南前行,攀山涉水。才过两个月,后面的官兵快马追来。六月天说变就变,乌云变幻如同北宋政治风云。山雨欲来,苏东坡跪在荒山野岭,面朝北方接受哲宗皇帝降命,再次遭贬了,职务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但在惠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不得干涉惠州政务。只见苏东坡苦笑狂嚎,一名堂堂的大宋朝正部级官员,一名中华文化史旷世全才式人物,彻底沦落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囚徒了。
  苏氏一家已经走了很远。夏天的河北地带闷热难熬。
  花甲之年东坡先生又有严重痔患,依靠马车和帆船赶路,一路崎岖颠簸,苦不堪言。从定州到惠州还有四千多里,这样全家赶路不是办法,不知何年月才达岭南。苏东坡在山坡树荫休整下,重新安排家人。苏迨一家及苏过的妻儿去江苏宜兴,和大儿子苏迈住在一起;自己与幼子苏过、侍妾王朝云及两老婢女赶去惠州。苏东坡在朝为官近四十年,积累深厚的人脉关系。此次南迁,沿途幸运多遇官场同僚故友,得到他们帮助。在扬州,他邂逅在长江对面镇江任职的张耒。这名后来成为苏东坡学生的龙图阁学士,怕东坡在路上遇到不测,专门挑选两名精壮士兵随行,沿途照顾,一直护送到惠州。经过长期跋涉,苏东坡一行在九月进入岭南广东,再乘船沿北江顺流而下,行至清远。九月二十三日,苏东坡携着家人从广州向惠州进发,坐船沿东江溯江而上。初秋的岭南葱绿如夏,喜欢游山玩水的苏东坡,一路盘算着游览罗浮山。九月二十六日,苏东坡一家乘坐的船停靠在泊头镇。第二天早晨父子两人便乘着“肩舆”轿子直奔到罗浮山,晚上住在宝积寺。十月二日,苏东坡一家才到惠州。
  这就是苏东坡,天生豁达开朗的苏东坡。在人生落泊时,在贬职长途跋涉中,居然还有心思放牧山野,寄情大自然。人生本是一种过程,生命如白马过隙,何必忧漫漫长途?或许过了惠州贬居这关,又春风得意了。想罢,苏东坡不禁自咏自乐,迷糊于岭南天地间。这种进退自如、宠辱不惊、超然人生的苏门心态,是文化人遭受坎坷坚守的精神支柱。还有在流放岭南应景而作的诗文中,发现苏东坡的审美观,他以宽广审美视角拥抱世界,不以物喜不以物悲,凡物皆有可观,处处能发现美,为后人提供启迪意义的审美范式。
  苏东坡,也叫苏轼,中国文化史重量级人物。他在散文、诗词、书法、绘画等奠定中华大家的地位,他还是一位医学家、气功师、美食家、酿酒师、农田水利专家。他也是北宋重量级高官,仕途三起三落,官至吏部尚书、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相当北宋的人事部长、国防部长、文化教育部长。这位千年英雄、人间绝版的苏东坡,扁平头额,方睛秀眉,长脸型,高颧骨,长着杏子一样的耳朵,稀落白皙的胡子,目光炯炯,一米八左右。这次受贬惠州,他有所预感的,长途赶路他腰驼了,原本微胖的他几个月来风餐露宿,权当一次减肥运动吧。
  苏东坡的惠州,其实是一段苦难的生活奋斗史。
  北宋的惠州经济文化落后,生活条件艰苦。然而苏东坡凭着他一如既往的乐观和开朗,把困窘生活过得滋润。在他的心目中,清风明月尽是宝藏。“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因为胸怀的博大,他才能在各种压力和迫害中保持超凡脱俗的心态。那年十月二日,在惠州府衙役的指引下,苏东坡到惠州府办理报到手续。梌山上的惠州府衙,一览无余。那时惠州城是一个小镇,人口不多,四面环水,城中数座小青山,山清水秀。当时惠州太守詹范久仰东坡大名,佩服其人格才华。当报到后,马上把东坡一家安排合江楼居住。合江楼相当于现代的高级干部招待所,按理苏东坡作为贬官不能住进合江楼。好景不长,苏东坡在合江楼住十六天,就有人通知要搬到郊外荒野的僧舍了。
  其实苏东坡贬职惠州与一个人物有关。他叫章惇,曾是东坡好友。他追随王安石变法,与东坡产生了隔膜,那个小时候砸水缸的司马光上台后章惇被贬废了。在宋哲宗亲政后章惇被起用,要求恢复元祐期间所革除的一切制度。而东坡再贬惠州,也与他有关。苏东坡贬寓惠州后,章惇恨不得把东坡置于死地。他派出心腹了解苏东坡在惠州情况,借助外部力量把苏东坡整死。章惇了解苏东坡有表哥叫程正辅,因苏东坡姐姐嫁给程正辅不久便死了,苏家程家积怨达四十二年。章惇在苏东坡贬谪惠州第二年,委派程正辅为广南东路提刑,示意他整治苏东坡。可以想象,初来惠州在阴险政敌的监管下,苏东坡一家的生活无比艰难。正是他伟大的人格魅力和惊世之才,让好运不断眷顾这位身陷囹圄的北宋大员。
  为改变被迫害的命运,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苏东坡在想方设法。得知程正辅要来惠州了,他洋洋洒洒地写书信转送血亲表兄姐夫。很快,这位广南东路提刑官到惠州了,住进合江楼。第二天他坐船到嘉祐寺看望苏东坡。刚上岸,苏东坡便迎上来,邀请正辅到寺里坐。只见僧舍破败,到处桄榔林,蚊虫横飞,人迹罕至,荒凉至极。久不见面,毕竟血亲,表兄弟俩一番客套之后,入到昏暗的寺院僧舍。兄弟俩虽隔数十年,但很快谈诗论道,就桃花诗唱和。饮过“罗浮春”酒,苏东坡对自己生活糟粕一字不提,还是来自江南的妾氏王朝云说出苏家苦衷。程正辅听了心里很难过。十天过去程正辅巡按惠州也结束了。在送别这位表哥得知,官府同意他们搬回合江楼了。
  苏东坡一生被贬谪十二年,其中在惠州两年七个月,前后四个年头。他短时间两次贬迁岭南,在远离开封政治中心之后仍被政敌紧咬不放,反映出北宋朝庭动荡的政治局面,透视出官场同袍党争的尖锐,窥见了人性最阴暗偏执的一面。而这些恰恰衬托出苏东坡的光明磊落,超然淡泊的人生观。这一切,都贯穿汇融在他的灿烂诗文篇章之中。
  苏东坡的惠州,是一部北宋惠州诗文史。
  回望近千年,贬惠期间的苏东坡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纯粹文人,却对一个城市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尽管仕途绝境,连生计都成问题,但苏东坡以他一如既往的乐观精神,寄情惠州山水,他的诗文歌咏惠州风物,创作数以百计的诗词、杂文、书信、书画,其中很多艺术精品闪耀在中国文学史。由于他的诗文,使惠州名扬四海。东坡离去后,在惠州留下了东坡井、合江楼,嘉祐寺、白鹤峰东坡故居、西新桥等一批文化遗址。后世著名诗人江逢辰赞叹,“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这在中国历史上是不多见的。
  文学中的苏东坡是最生动的。当日他翻越韶关大庾岭将踏入广东时,心绪突然高涨,诗兴大发,竟然写诗表白自己的高洁,“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静。浩然天地间,唯我独也正。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仙人拊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年苏东坡乘船沿北江顺流而下,到清远时只见四野青山绿水,禁不住写下一首《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到处聚观香案吏,此邦宜著玉堂仙。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翛翛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橘更论钱。恰从神武来弘景,便向罗浮觅稚川。从这首诗来看,苏东坡初入岭南心情大好,也有安居乐业念头。
  令他最难忘是当年十月二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初冬的岭南气候,温暖舒适,苏东坡从船舱中走出来,东江码头人头簇拥,大家奇异地望着这位来自京城的高官,有些人还向他问好,有人向他挥手致意。顿时,峨冠博带的苏东坡热泪盈眶,他回首崎岖的数千里来路,百感交集,一首《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便口占而成,“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这些至情至诚的诗话,让他为这座小城而感动,也让岭南这片土地接纳了他。
  苏氏一家入住合江楼后,东坡先生时常在山岗上眺望,涛涛东江水和西支江水从楼下流过。放眼四野,水天茫茫,城内青山似几颗青螺耸立水中,景色惊美。很快《寓居合江楼》出来了,“海山葱茏气佳哉,二江合处朱楼开。蓬莱方丈应不远,肯为苏子浮江来。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
  在惠州的日子,诗词歌咏让苏东坡快乐无比。他数次前往汤泉、罗浮山等处访友和游览。在汤泉,苏东坡写下“汤泉吐焰镜光开,白水飞虹带雨来”、“永辞角上两弯触,一洗心中九云梦”等名篇佳句。现在九龙潭瀑布右边的石壁上,有苏东坡的诗句“一洗心中九云梦”和“出山不浊”的题刻。“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经考证是苏东坡在罗浮山梅花亭写成的。游罗浮山苏东坡还写有六篇散文,盛赞罗浮山“山不甚高,而夜见日,此可异也”。称朱明洞是“蓬莱第七洞天”,还说:“山中可游而未暇者,明福宫、石楼、黄龙洞,期以明年三月复来。”
  苏东坡到惠州不久,被幽深、曲折、秀丽的西湖所倾倒,时常白天游览流连至夜里。他说:“予尝夜起登合江楼,或与客游丰湖,入栖禅寺,叩罗浮道院,登逍遥堂,逮晓乃归。”甚至再贬海南后,仍念念不忘西湖,曾说:“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日欲没,因并西山叩罗浮道院,至,已二鼓矣。遂宿于西堂。”苏东坡还写了《江月五首》。该诗不但描写了凉天佳月下的西湖美景,而且还有“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的名句。
  在惠州时候,苏轼写了和陶渊明诗,对陶渊明的每一首诗都作了呼应。黄庭坚当时在贵州,听到之后也写诗作回应:“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岁不同,风味乃相似。”作为苏东坡的好友和门生,黄庭坚对他在惠州创作的和陶诗作了精当注脚。
  苏东坡在惠州生活是一首首诗歌的印证,惠州山水孕育了东坡之诗,东坡之诗造就了后世惠州辉煌的旅游文化。但也因为写诗,因为天妒英才,苏东坡在第四个年头,因为一首诗而惨遭驱逐出中国大陆。公元1096年春天,苏东坡在惠州水东白鹤峰购买了土地数亩,打算在惠州终老了。他在新居建成之后,写了一首《纵笔》诗,其中有“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的诗句,描写自己在春风中酣美的睡眠。北宋的宰辅章敦看到那两句诗后,阴鸷地沉吟着说,“原来苏东坡过得这么舒服”。于是朝庭颁发了新的贬谪令,继续着那个朝代变本加厉的政治迫害。两个月后,苏东坡被贬谪出中国大陆,要到海南儋州去了。
  苏东坡的惠州,是一本鞠躬民生的服务史。
  贬居岭南惠州的苏东坡,原本无责一身轻。但在北宋官场打滚近四十年的他,虽在朝庭任期不长,但涉猎政务广泛,又在地方供职三十多年,在各地拥有大量的人脉资源。来到落后的惠州,他闲不住了,这位爽朗的苏老先生一番山水后,要为当地百姓做点事情。这就苏东坡的心肠品性,这就是苏东坡的民生情怀,即使朝庭要求他“不得签署公事”,即使当朝政敌迫害穷追猛打,死缠不放。
  苏东坡作为中国文化史一个集大成者,留下弥足珍贵文化遗产,但他在贬职各地的民生贡献作用也是不可估量。在惠州,他施医散药扶民灭疫,热心掩埋骸骨,解决驻军缺房扰民问题,纠正米贱伤农,关注与帮助博罗火灾善后,倡议资助筑堤修桥,新居凿井便邻等社会慈善事业,没有他的大力倡导身体力行,是很难成功的。他还倡导了惠州饮食文化,苏东坡亲自酿造“罗浮春”、“岭南万户春”酒,形成汲江煎茶的心得,首创“盘游饭”(煲仔饭)、“谷董羹”(惠州火锅)、东坡扣肉等菜谱。苏东坡以自己的率先垂范,切实在九百多年前为惠州做了实事。
  当年安定惠州之后,苏东坡早晚习惯在东江边散步,他目睹江边郊野的荒凉。那时岭南偏僻,天灾人祸时有发生,民生凋零,草民生命如蝼蚁。东江上游经常有许多死尸残骸漂流下来,泊在附近的河滩。这些无主的尸首骸骨,任凭日晒雨淋,野狗拖咬,惨不忍睹。有的蝇虫渗食,恐怖至极。看到这种生命惨境,苏东坡内心感慨万端,从北宋繁华的开封城沦落到岭南蛮荒地,想不到还有比他下场更惨的,许多死无葬身地的人。禁不住,在他高颧骨的脸庞淌下泪水。次日清晨,他匆匆吃过早饭,便赶去和惠州知州詹范商量,由当地政府出面,动员乡绅财主,合力筹钱,雇人埋葬,建成集体坟场。这项收埋暴骨的工作,后来经广东提刑程正辅的大力推动,范围就扩大了。苏东坡自己也捐钱,提倡这件善事。这在现代也忌讳的事情,只有苏东坡,只有正义大爱的苏轼先生,才在荒芜的惠州郊野善此大义。这是人性另一种升华,自己在最落泊之时仍还抱菩萨心肠,关注弱小,关注卑微,这是中国文化集大成者的道德光芒,照耀千年。
  苏东坡最早称丰湖为西湖,西湖因苏东坡更出名。历代文化名人与惠州有较密切关系的多达四百多人,但无一人能与苏东坡相比。苏东坡为西湖留下最灿烂的身影,当年为解决西湖两岸交通,苏东坡倡议在西村与西山之间筑堤建桥。他带头“助施犀带”,还动员弟弟的夫人史氏捐出“黄金钱数千助施”。工程由栖禅院僧希固主持,先“筑进两岸”为堤,再用“坚若铁石”的石盐木在堤上建桥,取名西新桥。公元1096年六月,堤桥落成,东坡写诗描述了营造过程,还与百姓共同庆祝:“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后人纪念东坡的功绩,命名为苏公堤,简称苏堤。
  “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苏东坡还是走了,离开惠州匆匆起程往天涯海角。苏东坡离开惠州后,在历史上形成洋洋大观的颂苏诗文潮。近千年来,苏东坡已经成了惠州的重要文化符号。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无法想象这是出自历经贬谪磨难人的手笔,凶险陷害丝毫不损苏东坡的生存意志,推动他走向更旷达与解脱。让那些躲在阴沟坟墓的北宋小丑们,遥望岭南顿足捶胸。苏东坡对惠州最大贡献在于其精神遗产,他鲜明的个性、丰富博大的思想对当地教育事业和从政者影响很大,成为惠州士子做官为人的楷模。苏东坡人格精神,极大塑造了惠州人的大度、包容、开放、敢于斗争的性格。当代“老客家新客家,来到惠州就是一家”,正是惠州城市精神与东坡文化血脉相通。
  九百年前,惠州以宽容接纳贬谪的苏东坡。
  两年七个月后,苏东坡给岭南一个文明的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