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谷缸里的月饼

乐陶陶
　　我的生活，带着很深的农村色彩。
　　小时候，母亲从拮据的家庭收入中，为我订了两份报纸，其中一份是《广东农民报》，我读过的作文书中，有一本是《农村小学生作文选》，其中有一篇农家小女孩写的作文，题目是《翠竹青青》，内容讲述一个农家小女孩上山挖春笋去市场卖(当然是摆地摊)，卖笋的钱全部用来买小学生的作文书，带回家美美地看着。和那个卖笋购书的小女孩相比，惭愧得很，我家订报买书的费用，我没本事自己赚，是母亲含辛茹苦卖猪，卖麻绒，卖青椒的钱支付的。我家附近方圆一百几十公里的农民家庭中，我的家，是惟一订报纸给小学生阅读的家庭，这份奢侈的精神粮食，对我影响很大，让我一辈子都喜欢读书阅报。小学六年，我在农村度过，那时候，母亲起早摸黑种田，父亲弄点食品早出晚归摆地摊。
　　当时，我那三十多岁的父亲，用最高的敬业精神，最大的热情，最勤劳的态度，日复一日在县城及小镇摆摊养家。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每天早上，父亲用胶带把货物扎满他的老式自行车，然后鼓起劲儿，蹬车出去“发财”，和熙的旭日和满天的朝霞照耀着父亲充满喜悦的脸，照耀着他的自行车和一车货物。父亲每次都一路唱着歌儿，在愉快的歌声中开始他一天的摆地摊工作。父亲当时的心境是非常美好的，国家政策终于允许这个生于1946年的农民做生意，妻于又终于为他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商业前景一片大好，家庭又添了男丁，父亲认为这样的生活就是美好生活！每次暮色中“发财″ 回来，父亲都会带上各种好吃的东西，蒸熟的海鱼，烧猪肉，煮熟的玉米，一段一段的甘蔗，蜜波萝，包满椰丝的水籺……十年多后，我做了老师，在学生的考场作文中看到学生用”一……就……“造句，写的是”爸爸一回来，就有好东西吃″ ，我把这个句子读给同事们听，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可见我父亲的做法，是个大众版本。
　　在父亲傍晚带回家的丰富食品中，有一样奇货，让我们兄弟姐妹兴奋到不得了的。秋季开学没多久，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父亲没有爽快地把他一天劳动的战利品第一时间交到我们娇嫩的小手，而是把一包东西，郑重地递给母亲，脸上硬生生憋着溢出来的喜悦和兴奋，我母亲接过那包东西，自然也是眼睛发亮，两人的举动如此神秘开心，我和大妹妹，眼睛一秒钟也不曾离开那包东西，两姐妹沉着气不动声色，很快，就心里有数，那包东西被母亲藏进一米多高的传统的农家大号谷缸了！
　　一宿无话，次日，我那无比勤劳刻苦的父母已早早外出工作，我和八九岁的大妹妹，马上开始我们的秘密工程，两人守着谷缸，严肃地商议如何揭开缸里的秘密，几分钟后，我俩吃力地一起把家里的大凳子搬近谷缸，四只小手合力把笨重到让人愤恨的谷缸盖小心翼翼地挪开一道缝，我俩立即瞅见那包东西！体形比我小的妹妹勇敢灵活地爬进谷缸，站在谷缸里，缸里的稻谷已吃了三分之二，她把那包东西顺利地捧给我，脸上溢满胜利快乐的笑容，那纸包外面赫然写着:五仁月饼！那时候，父母外出时，我就是家里的小当家，安排弟妹们做作业，做家务，做游戏。这一次，我的工作是，安排弟妹们偷吃月饼！不仅弟妹们嘴馋，身为长姐的我更加嘴馋！我宣布，月饼只能一次偷吃一点，趁父母不在家时才下手，月饼的包装纸不能损毁，搬弄缸盖时不能打烂谷缸盖(那相当于触犯了家里的刑法，成为闯祸了)，因为在我们那农村，打烂谷缸盖是不吉利的，是退财的预兆。由于妹妹开缸取饼动作灵活，我的管理严密周到，父母当天竟一点也不知道！
　　就这样，这包中秋节前买回来的月饼，被我们天天限量偷吃，吃得无比快乐！那包月饼的薄纸，画着襟飘带舞的嫦娥，月饼的油泽，溢满包装纸，更加诱人，农家的孩子，劳动多，活动多，一天到晚蹦蹦跳跳，消化力特别强，那五仁月饼吃起来又香又甜，美味无比，我们吃饼的时刻，成为最满足最快乐的时刻，比过年过节时父母郑重做的鸡鸭还好吃得多！我们兄弟姐妹一致认为，一年之中，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中秋节前的月饼！中秋节终于到来了，父母隆重过节，等他们把谷缸里藏好的月饼翻出来，已经吃掉一大半！母亲嘀咕:经我手，明明有三封月饼的，怎么只有这么一点点，让老鼠偷了这么多吃！于是她招呼她的孩子们各就座位，等候她分发水果，月饼。这一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吃月饼，尽情地吃个够！但是，奇怪得很，居然觉得偷吃的月饼更加好吃。这种小把戏，延续了几年，后来父母终于发现“老鼠”吃月饼的真相，但并没加责骂，月饼一直藏在谷缸，我们一直偷吃到小学毕业。 光阴似箭，不久到了我读高一，一次军训休息时，班里有个打扮精致漂亮的女同学在聊天，她说:“农村人的月饼不够吃，我们城市人的月饼吃不完，扔进垃圾桶！”我听后大惊，这就是城乡区别！想起我和妹妹辛辛苦苦搬弄笨重的谷缸盖，才偷得几口月饼吃，他们城市人居然把吃不完的月饼扔进垃圾桶！罪过啊！说这个话的女同学叫妙茵，是一个富户的侄女，锦衣玉食的家境，但是奇怪得很，我高一那个班，城乡学生混合，不少同窗来自偏远的山区农村，家庭经济困难，居然没见到那些城里的阔同窗把吃不完的月饼，带到教室分给农村的同学吃！记忆中，我没吃过一口阔同窗带到教室分享的过剩月饼！不明白那位叫妙茵的女同学，为什么不做做好事，将有余，补不足。我居然不敢对那个妙茵说，既然你家月饼多到扔进垃圾桶，带两封来给班里农村的同学吃吧！我终于参加工作，年年中秋单位分发月饼，每次领到单位发的月饼，我总是第一时间郑重地交给母亲，作为她多年辛苦供我读书成才的一份物质交待。这个时候，月饼代表的不是一份食品，而是农村人眼里的一份国家饷，一份读书成才的功名。母亲自然十分珍惜我单位发的月饼，赠送给农村亲戚，并且特意说明，是她家亚彩(我的乳名)单位发的月饼！ 几十年过去，如今，我们的国家日益繁荣富强，农村人的生活水平也日趋小康，月饼的品种，花样百出，包装美仑美奂，还有先进神速的快递服务，今天的我，能够尽情品尝各种美味月饼了！但记忆深处，那满满凝聚着父母的爱的谷缸里的月饼，永远那么香，那么甜，那么震撼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