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月 晖
　　■许景东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可月色再美，他也无法用心去分享。在产房外，他来回踱着步，妻子的阵痛叫声如箭般穿透了他的心。当护士告诉他是个女儿的时候，他如获至宝。他走到阳台，抬起头看着挂在天上的月亮，月亮的光辉隐去了星辰……月晖，女儿就叫月晖吧。
　　月晖自小就很机灵。刚会走路的时候，大人们干什么，她也学着干什么。大人刷牙，她也刷牙，大人扫地，她也扫地。渐渐长大后，大人唱歌，她也唱歌，大人跳舞，她也跳舞，而且，跳得还像模像样。
　　他从小就百般呵护着月晖。月晖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只要不太过分，就说一不二。自从有了女儿，他觉得日子过得特别踏实。再重的活儿，也觉得不重。后来，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小宝宝，他就觉得自己是最幸福人儿。
　　秋去冬来，日子过得很快。渐渐地，月晖年过了十八，女大十八变，月晖已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有一天，他发现月晖在家里呆着不去上学了，问她为什么，说是不读了，这让他十分恼火。后来，任其说破喉咙，月晖就是不去学校了。月晖的理由很简单，英语课程老跟不上，坐在教室里，老师的讲课，对她来说，等于对牛弹琴。
　　他十分失望，如站在高高的塔顶一下子跌落下来。他满以为女儿的成绩，会如她的相貌一般如花似玉。女儿小时候的聪慧到哪儿去了？他望女成凤的愿望就这么落空了吗？他越想越气愤。等静下心来，他又想，反正自己也读书不多，当年父亲不也希望自己多读些书么？但他读到初中二年级就读不下去了，功课落下后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他是尝到过的。想到这里，他心生一丝慰藉，心里也平和了许多。
　　也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他路过村头，朦胧中看见一对男女在搂搂抱抱，见到他，两人一下散开了。蓦地，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女的不是女儿月晖么？错不了，就是月晖。这还了得，这下子他什么都明白了，女儿已经情窦初开，谈恋爱了。很有可能，这和女儿不想继续读书有关。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一团火在燃烧。那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妻子说了。妻子开始不信，但经他这么一说，才想起女儿近来是经常与一个人在一起。这个人是村东头周姓小伙子。他与女儿自小在一起读书，可到了高中，就不在同一所学校了，难道是他们真的扯到一块儿去了？但她没有把这疑虑跟丈夫说。
　　月晖很夜才回到家里。第二天天刚亮，她就成了他们的审讯对象。但任凭他们费了多少喉舌，也无法从月晖口中挖出个“是”字来。他希望那晚是自己看走眼了，那女的不是女儿。自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月晖也是大人儿了，不读书就嫁人呗，男女喜欢自由恋爱他也懂。可那小子是谁呢？千万不要是同村的，要是就不好说了，同村做亲家，他这条村，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从没有过。女儿要是破了这条戒律，不就成了村里人的笑话么？
　　自这以后，月晖去了省城打工。将近年关，月晖回来了，可早晨漱口总是作呕。月晖娘感觉有点不对劲，拉女儿进房里细问，怀疑得到了证实：女儿怀孕了。她问是谁的，听后差点儿让她晕倒。
　　月晖母亲清醒后劝女儿把胎儿打掉，可月晖说不。母亲说，你父亲是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要是他知道了，会打死你的，可月晖仍然说不。
　　纸自然包不住火的。母亲觉得该向月晖她爸摊牌了。
　　也是一个月亮特别圆的夜晚。可这晚的月亮被漫天的乌云遮住了，月光不再如往常一样弥漫着大地；寒冷的北风呼呼地吹着，村子里的树木冷得瑟瑟发抖。月晖从外面回到家里，脚刚跨入门槛，就被他死死拽住往外拖，一直拖向村边的厕所，想喂屎给她吃。女儿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这儿恼怒，也第一次这么凶狠。他说女儿做了伤风败俗的事，让他没了颜面，更有甚者，违了前辈的誓言。
　　还是月晖母亲极力拉开，否则，人就变成猪了，猪才吃屎呢。他认为女儿蠢过猪，这种事情都敢做。这时他已完全失去了理智。
　　那天夜里，他翻来翻去睡不着。他爱女儿，从小到大，大声话都不敢说她一声，更别说打她了。可是，他能容忍她这么做么？想来想去，他认为绝对不能！为什么那小子偏偏是那家人呢？女儿嫁同村，还可以忍受，可他们两家是仇家啊。他的父亲与那小子的爷爷，曾因耕田放水的事，大动干戈，父亲要不是及时送往医院抢救，就弄出人命案了。他父亲生前曾经对他说过，拉屎都不能与那家人同厕。如果女儿与那家人结婚，那不就是天大的笑话？！
　　月晖自那晚后，就不敢再回家了。如果把胎儿打掉，还可以回去，父亲或许会原谅她。可是她不狠心这么做。这是错误的婚姻么？为什么当初就不悬崖勒马呢？他不知道两家是仇家啊。从读初中开始，她就觉得小周对她特别好，有别的同学欺负她，他就立即出手相助，时时处处爱护她，渐渐地，她对他产生了依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高三第一学期的那个晚上，她把第一次交给了他……有时，她也后悔，她觉得愧对父亲，其实她各门功课都不算差，她与他都应完成大学学业。唉，路走错一步，就无法回头。
　　女儿不回家了，他魂不守舍。他估计女儿会在那小子的家，有时有意无意朝村东头那里张望。妻子观察到这点，几次提出把女儿叫回来，都被他拒绝了，他是决意不要女儿的了。他也曾想过，到那小子家大闹一回天宫，但还是觉得理亏，最终没有付之行动。
　　日子一天天过着，他也一天天在煎熬着。都说女儿是娘身上的一块肉，一点儿都不假。月晖母亲时刻挂念着女儿。因丈夫强势，在家里自然得听他的。所以，她虽然不敢大张旗鼓去看望女儿，但暗地里还是悄悄去了。母女在一起，搂着哭成一团。这已是生米煮成粥了，女儿快生了，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月晖母亲只好叮嘱女儿生时要注意的事项，便回到家中。
　　有一天，邻居告诉月晖母亲，月晖生了个胖小子，出生就七斤半，挺可爱的。他远远地听到，把头抬得高高的，仰头望着深邃的天空，长长吁了一口气。月晖娘从鸡栏里抓了几只鸡，还带上家里的几十只鸡蛋，匆匆出了门。这一切他都看到了，但装着没看见。
　　有一天傍晚，月晖娘到处找都找不到他。有人说见到他独自一个人朝山头那边走去。于是，月辉弟弟陪娘找到山头，远远看见，他双膝跪在爷爷的坟前。他是来向父亲谢罪的，求父亲宽恕他这个不孝儿子，是他没有管教好女儿。
　　这之后，他从未见过女儿，只有月晖娘还会隔三岔五悄悄去看女儿一趟。他始终无法释怀，想见又不愿见的矛盾心理一直折磨着他。几年后有一天，他在路上走着，不远处走过来一位小孩，小孩走近他时，突然叫了一声“外公”。他站住了，看那小孩，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脑后留着一撮长辫子，挺可爱的。这脸蛋似乎他很熟悉，噢，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女儿小时候的模样。他举头远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在看着他。他没有与她打招呼，避开小孩匆匆往家走。后面仿佛继续传来“外公”、“外公”的叫声。
　　这之后，他脸儿阴森森的，话也不多了。有时，买回一瓶白酒，从早喝到晚，他多么想大哭一场，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始终没有哭。可在他心里的雾霾，始终无法散去。久而久之，他患了抑郁症，整天傻头傻脑的，一不顺心就大发雷霆，谁都无法劝阻他。
　　一天晚上，月晖娘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催促她赶紧到镇卫生院，说她丈夫在路边躺着，被人发现已送医院了。这如何是好？这分明是派出所的电话。今天他说到镇上买点东西，但太阳下山这么久了还没见他回来。想不到……唉，儿子不在家，怎么办呢？这时她想到了女儿。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他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主要是喝醉了，身体方面无大碍。月晖与丈夫赶紧结清医院医疗费用。月晖的儿子走到床前，小声地问，外公，你好了吗？他翻过身来，把外甥搂进怀里，眼角处分明溢出了长长的一串泪珠……
　　这天晚上的月亮同样特别的圆，如水的月光洒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亮堂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