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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18-08-23期 第B5版:荔风

散文三章

  ■张慧谋
  这瓶沙子一直存在木柜里,像没有记忆的老人,沉睡在瓶中。今天要找样东西,见它在柜角,沉默着,我顺手把它拿了出来,在光线充足的厅中,摇晃了几下,一把鸣沙山的沙子被我摇醒了。
  是的,摇醒了。
  敦煌可安好?西域那片纯净的蓝,碧空下的月牙泉和鸣沙山,可安好?
  ——题记

  摇醒一瓶
  鸣沙山的沙子
  那年去敦煌,是秋天。
  在野外,已经有很深的凉意了,西域的天蓝得心慌。
  去鸣沙山要穿上较厚的外套,一向不喜欢戴帽子的我,迫于西部干烈阳光的灼热度,只好在景区临时买顶时髦的草帽,盖到头上,左挪右挪,都觉得满心身的不自在。
  从景区入口到鸣沙山,要骑骆驼走一段沙路,沿途还能见到拂动秋风的沙柳。
  鸣沙山的神奇不在于月牙泉,天色与沙梁的交错,裁纸般地裁出碧空与沙色的奇妙构图,让我独坐在月牙泉边的软沙上看得出神,看了许久,也想了许多。
  西域的天蓝得让你找不到词来表达,沙子干净得让你整个人想扑在上面去亲吻它。我抬头看一眼天空,从沙梁切口处展开去的那片辽阔无边的蓝,我想,在世上,很难找到一块与它媲美,比它更纯净的蓝色了。
  同行的一位女作家举起手机在拍鸣沙山,当然还拍下西域的碧空。她说她拍下来发给她的父亲。她的话深深地触动着我。
  原本“父亲”这个词,已经在我内心荒芜了许多年,不轻易去碰它。可是此刻,那种感觉是何等的冲动,一下子把我整个人拉回到这个词里,并且反反复复地念叨着:父亲!父亲!
  即时泪水滂沱。我把帽沿拉低,隐去发红的双眼,因为旁边还有游人。
  多好多干净的一片沙地呀,如果父亲在,如果他手中也有手机,如果他也跟女作家父亲那样会玩微信,我肯定也会拍下西域的天空和沙丘,发给他老人家分享。
  可是我不能,因为父亲走了多年。
  这样大美的风光,父亲都无福气与我分享,后来我想,干脆给他老人家带一把鸣沙山的沙子回去吧。刚好背囊里有瓶矿泉水,我取出来将仅剩的半瓶矿泉水倒进沙地里,再使劲抖干净里面的水滴,郑重其事地从沙地捧起沙子,一把一把的装进瓶中。
  我像完成一件大事,望着高高的沙梁深深地吸口气。也不知怎的,清新的空气里仿佛有股淡淡的青草味。
  我父亲此刻,就在南方小城边那片长满芳草的山冈上,走了十年,实打实的年龄,也不过八十。
  这瓶鸣沙山的沙子,随人和背囊迢迢千里回到南方,回到我寄居二十余年的城里,但不是故乡。
  在我的意识里,田园,炊烟,老屋,海……还有父母住过的老宅,已经人去房空了,二老后来去了那座山,山下小城南门外的那个小小的村子,才是生我养我的故乡。
  原本想好第二年清明,去祭扫父亲时把这瓶从敦煌带回的沙子,带去山中洒在父亲的坟头,结果出门走得急,忘了带上了。
  后来干脆取消这个念头,留着它,再说父亲也不缺这一把两把沙子,他已经拥有整整一片山,也就不再在乎这一瓶子沙了。
  一放就是好几年过去,这瓶沙子一直存在木柜里,像没有记忆的老人,沉睡在瓶中。今天要找样东西,见它在柜角,沉默着,我顺手把它拿了出来,在光线充足的厅中,摇晃了几下,一把鸣沙山的沙子被我摇醒了。
  是的,摇醒了。
  敦煌可安好?西域那片纯净的蓝,碧空下的月牙泉和鸣沙山,可安好?
  刀切的沙梁如伤口,它与天空是永远无法愈合的。街酒
  老家一带,宴席名堂多多,婚宴,满月宴,寿宴,入伙酒,等等。有时一家人,一天要赴好几家宴席,不去不行,礼尚往来,收过别人家礼数,总得要还的。更奇的是,我都离开家乡三十余年了,有次回乡下,见到三弟家中一个请柬,顺手翻看一下,居然被宴请的人是我的名字,无语。
  但你不能不说是一份浓浓的亲情乡情,都这么多年了,人家还惦记着你。
  唯独“街酒”没赴过,也是头一回知道有这么回事。
  承志在电话里头说,老师,你不妨来感受一下。
  休渔期的博贺渔港小镇,比往日清静萧条许多。码头上也不见了往时的喧嚣热闹,街巷上的行人更稀少。
  席间承志说,街酒下午四五点才热闹,整整一条东风街,都腾空下来摆街酒。
  街酒的概念于我是模糊的。时近五点,我们由承志引路来到东风街,应该是小镇最中心的一条街道。进街口时承志说,这排旧房子的地方,过去小镇的人都叫它“中南海”。这个地方,当地人不止一次对我提过,现时看来,房子老旧得很,依然住着人家。许是在当年,这个地方的二层小楼建筑,称得上是小镇最好最奢华的。单门独户,二楼有飘台,门口外面有只不大的小院子。在那时小镇人的心目中,中南海也不外如此。
  一条草绳居然可以阻止车辆和行人往来,横拉在东风街口,绳子一端挂只红纸写的告示牌:本街设街宴,禁止车辆进入,不便处多多包涵。
  这就是民间法则,你得服从的。行人进入内街,只得撑高草绳弯腰通过,除非你是侏儒,是刚学步的小孩。
  街酒刚刚开始,整条东风街的街面都摆满台台凳凳,留出一条通道,方便行人和送菜的,基本是一户人家门口一张台,看来他们不怎么请外客,都是自家人的“街宴”而已。
  承志带着我们一路走过去,总有人从席上站起来与他打招呼,由此可知,承志在小镇里人面很广。几乎打招呼的人,都邀请我们入席,热情十足。
  街酒的菜统一由临时“厨房”派送,在街边转角处,搭起一大片棚顶,里面架起大炉灶,几位腰系围裙、脸戴口罩的“厨子”,一片繁忙,下菜起菜,接菜的一拨拨来,一拨拨把菜接走。整条东风街,处处都是拉着小平板车送菜人的身影。
  这一幕,都把我们看傻了。哪有这样吃法的?渔港小镇东风街有。上的都是大菜,整条油炸大红鱼,摆出花样的大虾,金黄爽口的炸肉卷,大盆里装着整只鸡的鸡汤,每道菜都让人觉得实在,不像酒店里的花样百出,吃得云里雾里。
  场面也让你回到童年,像小时过家家,一方饭桌摆在家门外,吃什么都见得着,家家户户如此。在东风街,你会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人间的幸福,再怎么的,也离不开人气、地气,离不开一种和睦相处的氛围,就像东风街的街酒一样。
  我倒是好奇,虽是街酒,一点也不喧闹。他们围坐在圆台前,坐的都是清一色红色塑料凳,衬着灰色的街面,真是一道风景。没有人喧闹,没有人猜酒令,安静地吃着。在沙栏街尾,见到一桌全是裸着上身气壮如牛的汉子,他们也出奇的安份,轻轻举杯,一圆桌悬浮半空的粗手臂,脖子一仰,一饮而尽,复酌满,安静地吃一轮菜,再举杯。
  这条沙栏小街,却有历史,上世纪六十年代电影《山乡风云》,在这条老旧的小街上,拍了不少外景。
  黄昏多好,一抹黄黄的斜阳,落在沙栏街口,街酒仍在延续……

  白马记
  两次来白马纯属偶然,之前都没有计划。
  这地方也确神奇,听旁人三言两语说白马,就贸然来了。
  头一次来还有些牵强,说好看一下就走,没想这一看就大半天。
  事隔一月后,原本连想法都没有,吃茶闲聊间,志豪说,叔,去白马不?
  我想也没想就决定下来:去!
  白马有啥好?说不上。也不外是走走旧村场,看看那些破败不堪的老屋遗址,听听村人讲讲故事,仅此而已。
  来白马不能走马观花,只观花,白马就不成其为白马了。
  村门高大气派,两侧有楹联,水泥柱,没了老石味。
  如今村门,造者,都一律以水泥砖块垒成,崭新光亮。
  一方巨大粉石立于村门左侧,上刻“白马路口”四字。
  由村人引进村小。校长热情,村民纯朴。
  坐下来听他们讲故事,滔滔不绝。
  从村小出来,阳光一地。
  走村串巷。再怎么走,也是白马村地头。
  水益是白马村最有文化的人,也最懂白马村历史。
  水益是老三届,红卫兵串连时去过不少地方,在白马,他是见过世面的人物。
  水益说,过去村里有十六座祠堂。
  我问:祠堂还在吗?
  没了。水益说。
  后来随水益来到一处老宅,修缮过,正门额匾上刻有“乐山公”三只金字。
  进到宅院里,看墙上碑文,才搞清楚。“乐山公”即“乐山公祠堂”。
  这座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公元1778年),2012年重修过的老祠堂,前院修葺一新,后院破败不堪。
  在白马,乐山公为邵氏十七世祖。
  其后人以碑文记之:乐公世祖(十七世祖),一代天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声望显赫,世人敬仰,昭比日月,名垂千古。
  从后人口中,可知乐山公是个人物。
  询问村人,乐山公名曰邵应宽。与那笈村邵氏十七世祖邵应邲同字辈。
  邵应邲更了得,为清朝武进士。
  据历史学家李爵勋教授考证:邵应邲(1734—1767)字焕延,电白县麻岗镇那笈村人。从小习武,刀枪剑戟,样样皆精,骑马射箭,百步穿杨。
  清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参加乡试,中武举。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参加会试、殿试,登二甲武进士。授职侍卫乾清门。乾清门是北京紫禁城外朝至内廷的门户,应邲把守宫门,实是护卫皇帝的人身安全。
  乾隆三十一年(公元1766年)三月,缅甸出兵入侵我国云南,占车理等地。于危急之际,应邲受命出任云南提标游击,代理协副将职。到任后,应邲立即率师出征普洱、思茅、木邦、腾越,收复失地,屡立战功。应邲又监理浔游击、新嶍参将,驻守边防。
  十二月,邵应邲不幸为敌军鸟炮击中阵亡,时年仅34岁。
  朝廷赐恤特厚,加赠一级,封邵应邲武义大夫。
  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御赐祭葬,墓在官田垌山。
  乾隆皇帝亲笔写祭文,谕祭阵亡游击邵应邲之灵。
  同时,乾隆还御笔撰写了《悼阵亡游击邵应邲》诗,以示悼念。其诗云:

  翩翩裘马赴西征,细柳风高一路清。
  提印既知维国土,旋师忍话陷千城。
  天桥云散人何在,竹岭烟笼气未平。
  自古英雄皆有死,如卿尽节岂沽名?

  由此足见邵应邲在当朝皇帝乾隆心中的地位。
  邵应宽与邵应邲虽不同属白马,但他们的父辈却是同宗胞兄弟。
  再说,白马与那笈,两村毗邻,相隔不过几里,鸡犬相闻。
  第二次来白马,不像第一次兜兜转转,轻车熟路。
  进白马时,路边荔枝林苍翠,但果实多都摘光,龙眼倒是青果压满枝头。
  村小校长原本想直接把我们带到学校。
  进村时,志豪说,先到广燕家坐坐。
  广燕家就在路边,一层中药店。
  上了二楼,广燕泡茶。
  过堂风掀动帘布,凉爽,一时暑气消尽。
  广燕家人端上来桂味和粽子,都是自家种和家人包裹的。味道极好!
  水益和另一位先后进来。他们二位,都是白马最有文化之人。
  听水益讲白马村的人和事。屋外日光大白,晃晃的耀眼。
  水益说花厅,说风水,说当年在村边建圩的逸事。
  说花厅时我问水益,为何叫花厅?
  水益也说不大清楚。只知道花厅是座几百年的老祠堂,村中一大户人家买了下来,平时给家中佣人俾女们消闲和绣花。
  如此说来,这户人家也太慷慨、太有情调和仁爱之心了。
  白马村边原本有圩场,是村中大财主邵纯儒出资建的。
  建圩目的只为便民,不但不赚,主人还规定一条,凡外村挑鱼挑肉来圩上卖的,先过称,估好价,亏了,主人补贴足,赚了,高高兴兴走人。
  白马圩,远近出了名。
  这种经营法,显然不会长久。水益说。
  白马圩坚持不了多久,就草草收场了。
  水益说白马村的败家六,挥金如土。
  听来很熟悉。在另一条古村走访时,也听过同样的故事。
  看来败家六这个浪荡不羁形象,大受民间欢迎。真真假假,谁也说不清。
  革命烈士邵贞昌、邵以梅二位,也是白马人。
  邵贞昌早年追随孙中山,学生时代加入中国共产党,进步人士。
  曾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他没去。
  1925年春,邵贞昌回到白马与同乡的邵以梅等,秘密筹备组建农民协会。
  6月,电白县第一个农会在白马乡成立,会员达六百余人。
  民国十七年(1928年)3月,邵贞昌在广州惨遭敌人杀害,时仅24岁。
  邵以梅于1927年4月,在水东寨头遭国民党杀害。
  说起这段历史,众人唏嘘。
  水益说,去看看当年农会成立时的旧址吧。
  车子从山上下来,绕过一片稻田,在村边太尉庙前停下,大榕树旁一片刚刚平整过的空地。水益说,这就是农会的旧址,以前是祠堂,拆了。
  拆了也就没了老祠堂,没了当年传播革命火种的遗迹。
  我们只能站在空旷地上,面向田野和远山遐想。
  太尉庙是在旧址上重修的,里面供奉着太尉神像,满堂金碧辉煌。
  有村人指着太尉庙额匾说,重修时漏了一字,原来是李太尉庙,是纪念唐朝宰相李德裕的。
  想想不太对,很多地方都有太尉庙,未必就是纪念李德裕。
  上百度才知道,太尉庙是纪念宋代名臣朱紫贞,朱是大宋太尉,精忠报国英雄,太尉庙是为朱紫贞而立,与唐代宰相李德裕毫无干系。
  暮色渐浓,山头尚有落日余晖。
  白马确是个好地方,村边稻田青黄,山麓环抱,傍晚的村庄格外宁静。
  下次来白马,得在村中多走走,感受一下四百余年古村的气息。
  文昌阁遗址,凤鸡门楼,养马石槽,习武石,拴马石……
  还有花厅,十六座祠堂遗址,都想一一去抚摸,去探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