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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17-11-21期 第B5版:荔风

人生散章

  

潘永辉
  
  十月中的一个上午,我骑着自行车,打着伞,冒着茫茫细雨,往小东江跑了一趟,为的是验证一首自己写的旧体诗的意境。
  雨中、江畔、漫步、体验,这算什么?算诗意栖居?算参悟天地人生?年纪越大,诗怀越真。不学诗,无以言心灵归宿。心归诗意,既有格律,又随心所欲顺其自然,便似有些生活滋味了。
  工业社会里,天人合一的意境只有在自然之诗中才能找到。为何?因为自然之诗,把心物融归于一个意境,与大自然不隔,给人类心灵最真实的归宿感。
  越来越多的现代人,心灵是由数据图表、公式定理、原子微粒构成的,支离破碎,不成境界。但自然之诗的意境,能给自我分裂的现代人以完整、以抚慰、以安宁,使人类心灵重归浑然一体。
  一首好的自然之诗,须具四境:一画境,此是形,是色彩、线条、造型、声音、质感,是现象的构图组合,如人之躯;二意境,有形无神,是死人、死诗,人有精神,诗有情韵,方有源头活水,生气灌注;三理境,理者公理,能通人心,私塞之心,不能动人,诗涵理哲,如盐入水,意味深长;四灵境,生命自带隐形的灵性之光,名之曰神,神能遍通万物而为一,极佳处的心境、诗境,总是透澈、自明、忘我、融洽而自我安顿,诗有灵性,便能通神。
  人本身就应该成为诗歌。面对强大的现代科技力量,现代人的诗意似乎显得渺小和无助,然而科技终归是无常世界的游荡之物,可以让世界日新月异、眼花缭乱,却不能给人以终极的归宿感。但自然之诗和人本身存在的诗意可以。
  人生于世,若世如诗,生如诗,死亦如诗,这等唯美醉人境界,能不负生命来世上一趟。
  
  曾经做过一个梦:激流漩涌,而自己站于虚舟之上,与漩流两不相涉,如在幻境中行。骤悟《西游记》第九十八回唐僧师徒过“凌云渡”之心密。
  这样的梦境,你说是真还是假?若说为真,它明明是虚幻;若说为假,它却有声有色。在中国古文化的禅境中,这样的境界,就叫做色空不二。
  理论上说,我之所以有生老病死,是我活得太“认真”了,若“我”本非真,生老病死又安能真!要解脱生老病死么?真的不能把生老病死看的太真,诚然,前提是不能把“自我”看的太实。
  《西游记》第九十八回是“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在这一回中,唐僧师徒要过一座独木桥、渡一条无底舟才能登上灵山圣境。现在我们该明白了,这一座独木桥就是“凌空桥”,这一条无底舟就是“蹈虚舟”。唐三藏、猪八戒、沙和尚开头都没有胆量“凌空蹈虚”。只有孙悟空最得游戏三昧,玩转色空、真假、虚实,而不为所困,故能“凌空蹈虚”,自由自在,快乐无忧。
  不是所有人都能玩得起“凌空蹈虚”。把世事看得太真,人活得累,活得僵硬呆板;想把世事看假,你有这个本事吗?世事从来不饶人,私心自古难欺天,你自己都做不到无我,非但不能把世事看假,反倒自讨烦恼。但有本事的,如孙悟空那样,就能玩得真、看得假、拿得起、放得下。
  一位老先生问过:“你写的诗境,到底是虚是实?”就人生的意境而言,何必非要让心灵在“虚”实”之间东倒西歪呢?我“如实”答复:“我说的也是梦话。”
  大多数人都怕“空”虚”,都想活得“现实”,都想走一座阳关桥,渡一条有底船。但是宇宙人生真的宽不可量、深不可测,没有哪一座桥能从宇宙的这边搭到宇宙的那边,没有哪一条船能从宇宙的起点载到终点,除了心灵。
  很多悲观绝望的人,以为这一辈子走到尽头了。其实,这只是心灵的一个误区。这宇宙人生,桥上还有桥,底下还有底,哪里有个穷尽。人类的精神世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陷阱、暗礁,一不清醒,自己就会碰上自己无意识设定的精神障碍物。譬如,对于宇宙人生,无论你认“真”还是认“假”,都是精神的暂时搁浅。“真”也不是,“假”也不是,怎么办?按禅宗的说法:不办而办。不办而办是怎么办?这可给人类心灵出了一道难题。《五灯会元》(卷四)等典籍记述有一则公案: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曰:“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子曰:“蓦直去!”也许有人还会问:什么又是蓦直去?蓦直去就是蓦直去,心思不能再弯弯绕绕了。
  如何从文化上解决民心问题,让人们活得空灵一点,洒脱一点,也是治国理政一大手笔。
  三
  众生芸芸。大多数人尽其一生,时间精力都用在追求、满足身心的需要,如食色之欲、名利之心;有人追逐过度,利欲熏心,丧心病狂。
  也有另外一些人,一辈子都在恐惧、压抑、憎恶欲望,甚至采用几乎“断供”的方式切断身心所需。他们的目的何在?是要借此上天堂佛国?还是要造人间净土?抑或借此灰身灭智、明心见性、了脱生死?
  看着别人抢了权、赚了钱、办了“实事”,他们一点也不羡慕眼红?一点都不怕自己走了错路,误了一生?按世俗的想法,这样的活法如果最终不能有所“收益”,还真不如追逐食色名利。多少人,开头避世于青灯古佛,却因心地不明,最终还是被卷回滚滚红尘之中。这种人在强大的世俗物质、权力、科技面前,是有自卑心的,他们并不是真的看“破”。他们连“禁欲手段”与“禁欲目的”之间有何关联这样的基本问题都未搞清楚,又如何能安心办道。
  偶见一位友人说,他想修行,借练字修行。虽然暂时不语,但其实可以问一句:“为谁修行?”为“我”修行吗?不错,人人都应该修行,人人都应该升华自己,这样人性和人间才会美好。但是,“修行”却绝非宗教徒或文人雅士的专利。你看那仁人志士、革命先烈,牺牲奉献,舍己为人,救国救民,难道不是修行?你看那四时谐和,风调雨顺,流水滋润大地,花果装点人间,难道不是修行?但是,他(它)们从未自我标榜。
  倘若仅仅是为“我”而修行,就是这一念私心,把所谓“修行”牢牢绑定在一份牢固的“自我”之执上,如驴旋磨,终身不能解脱。凡夫俗子,人人皆有欲望。这一念为“我”修行之心,又何尝不是一种欲。问世间欲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修行圈”里各种经过“美化”的欲望,并不见得少。
  我不知道他以后还想如何修行。是纵欲还是禁欲?纵欲(文士中放纵情怀的大有人在)固不可取,像宋明理学那样独断、专制地“存天理、灭人欲”,甚至由此导致伤生害命的结果,是否就是正道?
  人间众生,不是天仙,不是神人,因欲而生,逐欲而活,欲望未了而不得不死。假如造物主(并不存在)是永恒的、无所欠缺的,他何苦要为难生灭无常的、无比卑微的人间肉身?这不成道德。所以盲目的宗教情绪向来无助于人类活得明白,只有真诚和智慧才能照亮人类欲望的真相,开辟人类欲望的端正出路。
  看这天地间,满月从来不嫌弃浮云,大海从来不拒绝波浪。但,如果浮云迷失了满月,波浪迷失了大海,那就是浮云、波浪的自我遮蔽。那么,在欲与无欲、心与无心之间,人类又该如何去悟?
  四
  一杯清茶摆在面前。若有弟子问:“这杯清茶是色是空?”豪气一点的禅宗祖师,顺手就可以回答一巴掌。但我们也可以柔和地反问一句:“你的心现在是干净还是不干净?”
  一个人的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杂念,他的心怎么会干净、清净。想象宇宙人生的本体境界(本来面目)是极清极纯、无形无相的“水”,这“水”哪有色空、真假、虚实的丝毫分别,哪里容得下你心头的半点妄念。
  这便是传统文化中庄子和禅宗的追求。
  水纯清而纯真,一点都不假。但太真的东西,我们反而不敢相信。于是我们起妄念了,我们需要把一些“假”的东西当作“真”。《红楼梦》中“太虚幻境”牌坊的一副对子说得多到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水至清则无鱼。我们需要一些“鱼”的存在,以便看得到摸得着。但往往是得了鱼,却忘了水。
  清水中起迷幻,这水便看似浊了。但水其实仍然是清的,只不过你不愿相信,不敢相信;所以做人,你宁愿浑浊一点、戒备心强一点、警惕性高一点,也不愿意“纯真”。你看这天地宇宙,森罗万象,光怪陆离,个中充满了欲望、诡秘、暴戾,把我们的心迷得真的很浊很浊。
  每每看到西方的科幻大片,那强大的机器人,拖着沉重的金属气质,在天地宇宙中愤怒咆哮,总觉得比不上中国古典文化中小女子的微微一笑。
  我们的嫦娥,那么空灵地一飞,就到了月宫,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沉重装备。
  回到中国文化的深处,我们的文化境界,是最靠近宇宙人生的“本来面目”的,是最“纯真”的,是最有心灵气质的。
  我当然不是否定科技的伟大意义。我只是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科技进展到了中国文化的“纯真”意境,这便是科技和人文的完美相融,是人类把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会通了,是人类文化回到了家园,找到了归宿。
  五
  一幢楼,另一幢楼,两幢楼空间相隔,是人的意念把他们相连起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风景中看你。风景中的一朵花、一片云、一道水、一座山、一群牛羊、一坪田园,这无边无际的画面,也是这意念,把它们联系起来。
  只不过平时大多数人的意念都是散碎的,顾此失彼的,不完整不圆满的,看到这里就看不到那里,于是意念中的风景便各自散落在天涯海角,回不到心灵的家园,得不到的心灵的安顿。
  一个人、另一个人,两个人相隔千里,也是他们的意念把他们维系起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多么慈祥绵密的思念!远在他乡的游子因此能被紧紧牵挂而不随风飘荡。
  “枕头潜垂泪,花间暗断肠。”红尘深处,痴情男女,心绪难宁,也是这意念,把他们牵入情天恨海、爱渴疑悔之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情爱未了,生缘已尽,生离死别,也是这一念意念,阴阳相隔之人便犹然耳鬓厮磨,永世相守。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历史的漫长,不及人心的一念跨越。最长的时间,不过一念;最短的时间,也不过一念。
  这意念,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念善念恶、念恩念仇、念曲念直、念黑念白?这意念,一念之牵,把我们牵入天地宇宙的天罗地网和人生在世的宛转情节之中!这意念,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人类无计可消除!
  如果有一天,我们破碎如海浪、散乱如山石的念头能够平静、化解和归一了,如清透圆满的月亮一样,静静地照着自己的生命,照着这人间,照着这天地宇宙,那时候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境界?
  一直想把古今中外文艺作品,尤其是唐诗宋词中众生无比纷纭芜杂的心思情念,做一番梳理,写一本专著。
  六
  一位学生问:“人为什么要追求真善美?”
  我反问:“你内心中,是什么因素催使你产生这个疑问?”
  风无疑、雨无疑、云无疑、山川草木无疑、大自然无疑,唯人心有疑。如果人心有疑,当问天问地问大自然,还是问自己?
  问题还是出在生命自身的黑漆桶上。“无明”是生命的有形暗影盖住了无形的灵性之光。几乎人人都有的贪婪、嗔恨、痴执、傲慢、疑虑等心灵问题,就是这样的暗影。
  这就叫“迷”。一定意义上,迷是人生所需,没有迷就没有真实感,没有真实感,哪来“真实”的生活。这就如同做梦,梦中没有对梦境的迷,哪来梦境的“真实性”。但是,如果对梦境痴迷太深,不愿意自作自受了,退一步,拉开与梦境的距离,从梦中醒来,这就是“悟”的开始。
  迷也好,悟也好,作为生活的一体两面,这是平等的。中国文化对宇宙虚实的参究和对人生进退的运用,给了中国人的心灵以最大的回旋自由。
  很多人累了,倦了,茫昧了,想“悟”。
  想有光么?请站到天地之中来,让浩阔的天地境界融化这小小黑暗。
  想活得明白么?请把头伸到天地之外去,看看胸中的日月星辰如何闪光、看看高山大海如何依偎、看看鸟语花香如何播扬、看看你我众生如何在大地上行走。
  想活得无疑、活得流畅、活得永恒么?请让无常无我的万物生灭之流冲刷你固结、闭塞的生命淤积,你现在可以随着万物流转起舞,在生生灭灭中永不生灭。
  古德云:“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
  秋天来了,你看过那南飞的大雁吗?一声声,一声声,请听听,请听听,鸣声落于天地人间何处?
  应信片片秋声,不落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