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07版版: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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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10-11-22期 第第07版版:岁月

士之风

我读中专时的学校,道路两侧、屋舍旁边、操场周围都种有许多桉树。高大挺拔、风骨铮铮的桉树,一排排,一行行,一片片,一丛丛,象高大忠诚的士兵,坚守着岗位,拱卫着校园。它从从容容地走过岁月的风雨,从一个春夏秋冬奔向又一个春夏秋冬,向路人致意,向好人祝福。 桉树对生长条件似乎要求不高。学校座落的山坡,是粘黄泥土壤,板结贫瘠,连草也没长几棵,但桉树却把根伸进深深的黄泥土层,顽强地寻找生存的湿润,长得生机勃勃、高大参天。风过处,枝叶沙沙作响,象质朴无华的天籁。 桉树干每长一圈,便把外面的枯皮蜕掉,在人面前呈现的永远是无瑕的身躯。桉树冠稀稀疏疏,叶子瘦长灰暗,遮不住风,挡不了雨,不招人喜欢。桉树花如米粒般大小,灰白暗淡,朴实无华,不知炫耀自己。但桉树开花时,清香缕缕,令人心旷神怡。这时漫步树下,真的是:不见花开处,唯有暗香来。 桉树虽明知自己外貌不扬,叶疏花迟,不能荫庇四邻,不能媚悦流俗,但还是努力地生长着。它不象龙眼、荔枝树,一个个从小娇生惯养,整天让人关爱伺候;也不象水榕、杨柳树,一个个占据水肥土美的好地方,整天弄姿摆首。桉树不鄙位卑,默默兀立,依靠自己,尽纳无光,尽吮地色,绽放着生命的风采。酷暑烧烤,风雨摧残,雷电轰顶,寒霜欺压,桉树不低头,不弯腰,在一次次搏击中炼就了一身铮铮铁骨,凝聚了一腔朗朗硬气…… 我中一升中二暑假,留校劳动。一天,学校安排我为木工房砍伐树木。我和另一个同学抬着长锯,来到礼堂背后的一个土坎,选了一棵快要枯萎的桉树,分别坐在树旁两边的地上,拉起锯来。在树快要被锯断时,突然从操场上跑来一个人。那人一边摇手,一边大喊:“危险!快跑开!”说时迟,那时快,那人跳上土坎,刚把我拉到一边,桉树便“轰”然倒下,树尾倒在坎下的操场,树头倏然翘起,把那人的左手臂重重地擦了一下,鲜血涌了出来,我惊魂未定,正想说声“谢谢”,并上前帮他包扎伤口,只听见那人说:“要注意劳动安全!”一边说,一边用右手掌压住伤口便走了。 新学年开始了,很多科任老师都换为新面孔。上语文课时,从教室门口走进一位白白净净的老师。我一看,惊奇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这不正是我在暑假锯木遇险时,那个舍己救我的人吗? 这位老师走上讲台,既不介绍自己的姓名,也不讲客套话,他对全班学生略一扫视,便开始讲课。他讲课与过去的语文老师不同,只讲一下主题思想,文章内容,而后略讲解了几处难字句,便叫我们看书,找出表达文章主题思想的事和观点,以及自认为是最优美的段、句、字、词,并说明为什么。我们按他的要求完成后,他便点名让同学们讲,最后他才作评议。 下课后我向班主任打听语文老师的姓名,他说:“陆士风。” 陆士风!好一个意涵丰富、文采飞扬的名字! 陆士风老师中等身材,骨架较大,但略显清瘦。他同名字一样,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和蔼有礼,大有谦谦君子之风。他写字很漂亮,全校无人可及。他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堪称饱学之士。 后来我听人说,陆士风早年曾留学日本,回国后在广州当教师。新中国成立后,组织派他到一所省立中学任校长。反“右”斗争时,不知什么原因成为“右派分子”,被贬到我们学校当语文教师。据说他是我们学校学历最高、工资最低的老师。 也许是他在暑假曾救过我,也许是我尊师好学,陆老师视我如子侄,悉心呵护,关爱有加。每个月,他都从自己微薄的四十元工资中,拿出两三元钱资助我。他批改我的作文,有时眉批和总批的字加起来比我作文的字还要多。因为他是“右派”,我不敢同他有太多的接触,刻意保持一定距离。但他却经常把我叫到他那只有几平方米的斗室,讲政治、哲学、文学、艺术、历史、社会、天文、地理、科学、技术等方面的知识和发展动向,恨不得把他的平生所学全部灌输给我。他曾送我两部书,一部是民国时期印刷的《论语》,一部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出版的《红楼梦》。他说:“半部《论语》治天下,要多研读。”又说:“人生读懂读通这两部书,足矣!”可惜后来“文革”动乱,这两部书被人偷走了。 在我的记忆中,陆士风老师只有一次面露怒容。那是期中考试后不久,因为我的各科成绩比较好,学校有个副校长可能是为了制造 “政绩”,拟把我作为走 “白专”道路的典型进行批判。班主任将这个信息透露给我之后,建议我先写一个假检讨,以退为进,侍机而变。我当时很紧张,找陆士风老师讨教对策。陆老师一听,脸上立即露出愠色,严肃地说 : “真是岂有此理!你不是白专,而是又红又专。一个既是团干部、学生会干部、班长,又是校刊编辑、学校劳动模范的学生,哪一点是‘白’的?试问有这样走白专道路的人吗?难道学习成绩好就是走白专道路?你不要害怕,要有骨气、敢抗争!真理在胸笔在手,回去马上给学校领导写一封信,请问他们什么是 ‘走白专道路’!”回到教室,我立即按陆老师的意思写了一封言辞犀利的 《致学校领导的信》,拿给那位副校长。后来,这事不了了之,只是不再把我列为培养入党的对象。 陆士风老师教我们语文不到一年,文化大革命便爆发了。瞬间,原来文明平静的校园卷起了野蛮的狂飙,攻击污蔑老师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侮辱斥骂老师的批斗会日以继夜。在这人妖颠倒的年代,根正苗红的老师尚且不能幸免,戴着 “右派”帽子的陆老师自然在劫难逃。他居住的小房子的门窗,被厚厚的大字报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小洞出入,且写上 “狗洞”两个字。一天晚上,那些人又把他拉到宿舍背后的空地上进行批斗。因为没日没夜的连续批斗,陆老师已经很虚弱了。但他像以往一样,仍然昂首挺胸,顽强地站立着,就像一棵挺拔的桉树,矗立在那里。有个人跑上去强按他的头,但一松手,他又把头昂起来。那人恼羞成怒,用脚把他踹倒在地。陆老师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用手撑着旁边的桉树干,颤巍巍地又慢慢站立起来,碰伤的额头浸出了殷红的鲜血。目睹陆老师遭难,我却无能为力,唯有暗暗落泪,逃离现场…… 那一夜,黑如墨染。我躺在床上,干瞪着双眼,因为一闭上眼,面前便是烈焰滚滚、人妖大战的恐怖场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听到屋外狂风呼呼紧叩窗棂,暴雨嗒嗒猛敲屋顶。唉!讨厌的风雨又来了。这个夏天,风残忍地刮走了我的梦,雨无情地淋湿了我的心……我在床上,胡思乱想,翻来覆去,了无睡意,干脆披衣起床,临窗观望,倾刻间自己也融入这浓稠的夜色之中。忽然,一阵熟悉的树叶沙沙声,亲切地叩击着耳鼓。我睁大眼睛细看,是屋外不远处的那棵桉树。它那黛青色的轮廓,在黑夜里承受着风雨的侵蚀,承受着孤独无助的悲凉。不知怎的,陆士风老师的形象又蓦然浮上我的眼帘,似与这棵桉树有种无法言喻的契合。也许是陆老师同桉树一样,在这风雨如晦的黑夜,能够不屈从于风雨的粗暴狂虐,皆因为有一身在天亮之前与黑夜抗争的傲骨! 顿时,我伤感全消,敬而歌之: “壮哉!树之风,士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