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第15版版:红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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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日报 第2010-01-21期 第第15版版:红树林

父亲的书

钟元华

父亲被矿上开除的那一天,我一个人去井口迎他,怀里揣着母亲给他炒的午饭。 路上,一辆辆满载着煤炭的东风汽车不断地经过我,这些怒吼的怪物,在窄窄的道路上汹涌,不断地向我撒落一些恶意的煤块,我只能警惕地远离路基,做一个礼让三先的孩子。可是,越接近矿井,煤车越多,我一次一次地站到路边,惊慌失措地等待着。那时候,似乎每个挖煤工的脾气都很坏,我担心父亲的午餐会变凉,心里装满了对迎接父亲咒骂的恐惧。 那天中午,乌云压得很低,一场大雨欲下不下,像我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很快就在井口闲坐的人群中辨出了父亲,尽管他们每人都被重重的煤灰遮蔽了面孔,但那个坐在一口箱子上,手里捧着本书正入神的人在我眼里是如此的标志化。 我走上前,将只残留了我淡淡体温的铝皮饭盒递给他,低着头等待他的喝斥。可是很意外,父亲这天沉默不语,顺手把书递给我,然后呼噜噜地开始他的午餐。我心惊胆战地将书接过,看到书面上几个被雷劈一样修辞的字体——《永别了,武器》。旁边蹲坐的矿工开始若有若无地调侃起我们父子俩,一些人甚至抛来轻蔑的眼神。很快,我便知道了另一个雷劈一样的消息——父亲被矿上开除了!因为他在井下看书,已经是第三次误了上工的时间。这个消息如此震撼,我甚至想像到了母亲的暴跳如雷,这预示着原本就争吵不休的家庭又会迎来一场更激烈的战争。 父亲很快地将饭盒里的饭扒拉干净,然后将饭盒搁在身下的箱子上,从脚底牵起一根绳索,用力地向前扯动,随着父亲的步子,箱子底部的两个轮子缓缓地滚动起来。我怯怯地跟过去,在后面推着箱子,我的心里难过极了,我知道“开除”一词的严重性,父亲的这一次回家就是与矿井的永别,从此父亲将不再是一个工人,他将再也拿不到支撑家里大部分开支的工资,回到贫瘠的村里,做一个终日与耕牛和锄头为伴的农民,母亲一直渴望的“农转非”的梦想亦将破灭。而在矿工子弟小学里,我也将会与那些骄傲的工人家的孩子划上一道莫名的沟壑,成为被人嘲笑的异类。 回家的道路变得如此漫长,预谋以久的大雨终于倾盘而下。父亲急匆匆地转过身,从工包里扯出雨衣,我以为他要给我披上,却见他把雨衣盖到了箱子上面。我把小小的身躯躲在箱子后面,透过箱子的缝隙,我伤心地看到箱子里码着整整齐齐的书。这时,一辆煤车从身后风驰电掣般开过,那粗鲁的车轮溅起了路上的一滩泥水,我小心地躲开了向我喷射而来的污秽,却不想,泥水直接打到了箱子上。父亲慌忙跑过来,检视着被他视为珍宝的箱子,叹气不已的父亲随后给了呆立一旁的我一巴掌。 我终于受不了了,小小的心灵猛然间度量出了那些书与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份量,我撇下父亲和他的书,冲进瓢泼的的雨里,向着家的方向咆哮痛哭而去。那一场雨与一场泪,还有一场雨中的呐喊,如此深刻,从此烙进了我幼小的心里。 那一年,我八岁。 从那时起,我与父亲的关系总是隔着这一场大雨,尽管后来,父亲以他的稿费拯救了濒临困境的家庭,以他的稿费让我顺利读完小学、中学、大学,以他的稿费为我铺垫了一条不那么曲折坎坷的人生之路。在那一场大雨里,滂沱的除了雨水,还有那一耳光的恨,一直延续了很多年。 许多年以后,当我亦成为了父亲,一声不期而遇的惊雷猛然间击中了一直芥蒂于雨中的我。记忆中的那场雨里,那个沉默的父亲,带着他八岁的孩子,拖着一箱子书,艰难地走着,在人生的道路上,破釜沉舟地走着,而他那未经世事的孩子,又如何能体味得出,他的父亲所奋力拖动的不止是书,还是整个家庭的希望与未来? 有一种爱巍峨如山,他严厉、沉静、甚至执拗,为的是撑起家庭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