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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茂名晚报 第2019-03-12期 第12版:最传奇

大写意画宗师李苦禅

  李苦禅
  1983年春节,李苦禅在北京饭店过了最后一个生日。中国美协、中央美院、北京市美协联合为老人做寿,吴作人、李可染、刘开渠等艺界名流悉数到场,为他庆生。在宴会上,李苦禅激动得连讲话稿子都念不下去了,“我这一辈子受了多少罪,有多少坎坷,从来没享受过这么高的荣誉”。那天,李苦禅的儿子李燕也在现场。李苦禅致辞这一幕,李燕很是触动,便拍了下来。
  李苦禅的后半生,一直有儿子李燕相伴。父亲作画,李燕在一旁抻纸磨墨;父亲出席社会活动,也总爱带着这个小儿子。在那些场合中,李燕给父亲拍了不少照片。如今,李苦禅去世30多年,这些老照片成了珍贵的回忆。
  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时,李燕一边看着老照片一边讲述父亲的故事,还原出一个丰满真实、有弧度有力度的大画家李苦禅的人生。
  感念一生的三位老师
  父亲是画家,他的故事要从学画说起。
  父亲出生在山东高唐,古人称平原郡。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个大平原,地上有野兔跑,天上有黑鹰飞。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从小爱画花鸟,以大地为纸,树棍为笔,随手涂鸦。
  正儿八经开始学画是19岁。父亲总说,他感念一生的老师有三位:徐悲鸿、林风眠与齐白石。
  1918年,父亲壮着胆子,孤身一人求学北京。听说北京有个大学教画画,他就向路人打听,一路找到了北大。到了北大红楼,碰着一位身着长衫的清瘦年轻人,跟他一同走进一间满是“怪味”的屋子。年轻人跟他介绍,这是北大画法研究会,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学画。后来父亲才知道,这里的“怪味”来自松节油,油画颜料的调色油,屋子里还有木头框子和画布,都是油画工具。
  这个带父亲走进西画世界的年轻人,就是徐悲鸿。当时,徐悲鸿还不出名,北大校长蔡元培看中他是个人才,专门为他设立画法研究会。在徐悲鸿去法国留学前的那个短短的暑假,他给父亲讲炭画(素描)、油画知识。父亲成为徐先生的大弟子,就是这么来的。也正因为有了这段学艺经历,父亲后来报考国立北京艺专(后发展为中央美术学院)西画系,才能榜上有名。
  1922年,父亲就读国立北京艺专,时任校长是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林风眠。他主持了三次西化艺术运动,不拘一格广纳人才,请木匠出身的齐白石登上讲台,聘法国教授克罗多、捷克教授齐蒂尔讲西画,鼓励父亲不断创新。在父亲的毕业作品展上,林风眠买下了他全部的9幅作品。所以,对这位有着知遇之恩的林先生,父亲一提起就肃然起敬。他比父亲还小半岁,个子矮矮的,但父亲从不直呼其名,每每提到,都是恭敬地称他为“林校长”。这是他们那代人的文化和风骨。
  父亲的另一位恩师,便是鼎鼎大名的齐白石。
  上世纪20年代初,画写意花鸟名声大的,莫过于“画有金石之气”的吴昌硕和“艺术理论开一代新风”的陈师曾。齐白石只能算小有名气。他住在西城的大岔拉胡同,晚上睡炕,白天把铺盖卷到一边,在炕上铺上毡子就开始画,生活很清苦。很多人明里暗里讽刺他是“野狐禅”,他却不服气,专门刻了一枚方印,“吾狐也”——我就是狐,你能把我怎么着?
  父亲在国立北京艺专学西画之余,想找个师傅学国画,就“看上了”这个名声尚微的齐白石。后来我整理父亲的录音,听到他的原话是,“我把京城国画画师都滤了一遍”,听来好像有点刻薄了,其实父亲说话一向直率。他就觉得白石老人好——艺术上雅俗共赏,人格也好,仙风道骨。
  那是1923年的秋天,父亲敲响了齐白石家的大门,说明来意,“齐老先生,我特别喜欢您的画,想拜您为师。但我这穷学生也没什么可以孝敬您,等我毕业以后,找着事情做了,我再好好孝敬您。”白石老人已年近六旬了,父亲这种直白非但没被视为不尊,反而引起了他的共鸣。齐白石好像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于是点头收下了这个徒弟。父亲大喜过望,连忙跪下磕头。他心急,屋子又小,结果脑袋蹭在墙上沾了一大块白墙灰,齐白石看在眼里,呵呵直笑。就这样,父亲成为白石门下第一位登堂入室的弟子,白天在学校学西画,每周抽出三个晚上去齐白石家,学写意花鸟、虫草工笔。
  融汇中西,自成一派
  后来,父亲与这三位老师的交集各有不同。徐悲鸿因留学法国,父亲与他就此别过,近30年后,日寇投降,徐悲鸿北上,终于重逢;因为战乱,父亲与林风眠也多年未曾联系,直到1980年父亲在香港开画展,两人才得以复见;唯独齐白石,从1923年父亲拜在他门下,到1957年老人家晏驾归西,两人常一同作画,感情最好。白石老人曾说:“余门下弟子数百人,人也学我手,英也夺吾心。”只有李英杰(李苦禅原名)最懂我的心啊!齐白石爱画荷花,荷花秆长,每画一笔,父亲就配合着为他抻纸。以至于后来齐白石一画荷花,就会用浓浓的湖南乡音招呼徒弟:“苦禅快来,画荷花了。”
  整理父亲录音,我发现,他也常提到自己与师傅交心。有一次,一个资质平庸的画家想请老师齐白石为他的画题几句。父亲去时,齐白石正对着地上这几幅画,面有愁容。齐白石跟他说:“要不苦禅你给我选一张吧。”父亲就捂着眼睛,俯身随便提起一张来,问:“老师这张行不行?”睁眼一看,齐白石正躺在藤椅上捂嘴笑。那时师道尊严,笑不露齿,他捂嘴用手指着父亲笑,那意思是“你太知道我的心了”——画作平平,哪张都不想题。但又不好意思驳人家面子,最后齐白石勉强题了一行“某某君嘱余为之题画,白石老人以为尚可”。
  父亲的画风受到了好几家流派的影响。徐悲鸿先生推崇以西画改良国画,要把西方好的元素融到其中。他曾跟父亲讲:“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之可采者融之。”父亲谨记,在国立北京艺专学习时,常用炭笔练素描,用铅笔、毛笔画速写,为后来的写意创作奠定了扎实的造型基础。
  齐白石是国画大家,父亲当然也学到了他的笔墨精髓。然而,师徒二人创作题材并不同,一个擅画虾蟹等农家题材,另一个擅画“大黑鸟们”。“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白石老人如此教导。后来父亲也跟我说:“虎,谁谁画得好;马,徐院长画得好。题材要岔开,才容易有自个儿的面貌。你就别画我的黑鹰了,多画群众喜爱的小动物和人物吧。”
  父亲作画,善于把京剧糅到其中。中国人最欣赏写意美,京戏就是写意美的代表。父亲有句名言:“不懂得京戏,就别画写意。”其实那个年代爱听戏的人不少,每个人都能唱几句梅郎(梅兰芳)。父亲却更爱武戏,山东尚武,他从小就习武,后来拜尚派武生创始人尚和玉为师,与当时的武术高手王子平、王芗斋都有过交集。与好友聊戏时,父亲总是说着说着就拿起家伙,耍起来。徐德亮知道我父亲好武,再看他的写意画,就说:“苦老是在用练武的劲道来画画啊。用‘屋漏痕’笔法时,既要有顺劲儿,又要有一种向外膨胀的横劲儿,更要体会到内家拳那刚柔相济的劲儿。”
  所以,父亲一辈子的画风跟谁的都不一样,不是西画,也不是纯粹的老国画,而是自成一派。
  兴之所至,才为写意
  父亲的大写意画最出名。他是如此看待写意的:兴之所至,信笔而挥,才能出真正好的东西。人如其画,父亲是性情中人,大半辈子在动乱坎坷中颠沛流离,却能淡然自如徜徉在画里。
  父亲出生在穷苦人家,但画画是烧钱的行当。他形容:“画油画告上一笔(山东方言,添上一笔的意思),那比在老家告一笔香油还贵。”当初在学校画炭画,木炭笔迹不用橡皮擦干,而是用学校发给学生的馒头蘸,蘸到最后,馒头上都是木炭灰。家境稍微好点的学生,都把馒头扔了,父亲不舍得。每到中午下课,同学们去吃饭,问他:“你怎么不去?”他推说自己不饿,再画一会儿,却躲着偷偷把黑馒头吃了。父亲原名李英杰,有个叫林一庐的同学见他这么苦,送了他一个绰号“苦禅”。父亲马上领悟了其中含义,倒是很乐观地说:“名之固当!名之固当!”从此,他在国画上题款“苦禅”,在西画上题款“李英”。
  为了凑生活费,父亲上课之余也卖苦力拉洋车,但不跟穷车夫抢地盘耽误人家挣钱,而是跑西山的黑道儿。那里常有劫匪出没,他就在腰里缠着七节鞭。跑着跑着,半路劫道的跟他打过两回交道后,便传开了“有个山东大个儿,可别惹他,他有功夫!”父亲还讲过:“人穷不能贱。”那一代的人自尊心极强,绝不接受接济。他在国立北平艺专卖出第一批画后,请了两大桌饭,跟同学说:“过去你们请我吃饭,谢谢诸位了,今天我请你们。”
  1925年,父亲学成毕业,画渐渐有了名气。3年后,父亲被聘为国立杭州艺专教授。他到了杭州,一下子就从穷学生变成了每月领300大洋的教授,自己的生活没问题了,又将全部精力放在了学生身上。父亲听说有个叫李霖灿的学生交不起学费,就直接找到教务处,说:“从我的薪水里扣。”还立了纸条为证:李霖灿学费由我薪金项下扣除。落款李苦禅。多年后,这名学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任副院长。他时常回忆父亲当年是如何解他燃眉之急的,这段往事,就被他写进了文章里。
  现在有些人动不动称自己是“艺术家”,父亲画了一辈子,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教书匠”。多年后,他的学生们仍旧怀念讲台上的苦禅老师——往那儿一站,声音琅琅,幽默风趣。
  走下讲台,父亲同样见谁都能聊。国立杭州艺专坐落于西子湖畔,窗外就是湖光美景。他饶有兴致地在湖里养了两只鱼鹰,供学生写生。但西湖是公家的地方,不允许放鱼鹰。父亲就跟巡警说:“这是为了让学生好好画画。”后来,关系处理好了,巡警不但不阻挠,还帮着他想办法,说道:“这样吧,我上岗时候您放着,换岗了赶紧把鱼鹰弄回去,千万别被其他人发现了。”后来,大家都说父亲会“拉关系”,那其实是没架子。别人问他:“苦老,您怎么跟谁都能聊,没点架子啊?”他总说:“我不会摆啊。一个庄户人家和谁摆架子?”
  父亲“喜怒形于色”,他认为,太理性的人,画画就是挑错了职业。50年代初,有的领导要求国画出新,为政治服务。我记得有一次,父亲提着三张《猫头鹰》,闷闷不乐进了家门。他历来很珍惜画,每一幅都规规整整卷好,很少有提拎着的时候。我仔细去瞧,才发现,画里的猫头鹰与父亲平日笔下的不同,它们垂头丧气,被一圈喜鹊围着指点。这是“世界人民团结一致,反对美帝国主义”的寓意,猫头鹰象征美帝国主义,一圈喜鹊就是全世界人民。如此三张大斗方,父亲全给扔地上了。他让我妈看,说:“这叫什么玩意儿?”猫头鹰本是益鸟,干嘛拿它代表美帝国主义,并且猫头鹰和喜鹊,一个“上夜班”,一个“上白班”,怎么能见面,还上了同一张画?后来父亲一生气,画就扯到炉子里,全烧了。
  (未完待续)
  (据《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