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这 一 辈 子

　　父亲（左）参加退休党支部活动。

　　崔彦伦

　　（接上期）
　　三
　　十年动乱是父亲最艰难的日子，但即使如此也无改父亲对党和人民的忠诚。“文革”前，父亲任电白县法院人事股长。运动开始，父亲被造反派以“走资派”的罪名打倒。随即，公检法被砸烂，县人民法院处于瘫痪状态。父亲回乡下家里甚至到沙琅山区避难，其中历程可谓险象环生（大姑父就是在避难途中被残酷杀害的）。三年后社会秩序逐步恢复，父亲却被迫于1969年离开已工作了十七年的政法队伍，被结合到坡心公社革委会班子任主持工作的副主任。这年父亲三十九岁。
　　坡心公社地少人多且以旱地为主，集体耕种效率低、产出少，当时群众食不果腹，青壮年偷跑外出找活路（主要去海南打石头或当建筑小工），公社督促生产大队去把人抓回来，但人心普遍不稳。父亲到任后看到这种状况十分痛心，他走村串户，深入田间地头了解情况，以至于多年后只要有人说是坡心人，他还能清楚指出你那条村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人、什么事。可见父亲对社情了解之深！父亲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果断作出决定：由集体组织人员外出打工，收入20%归集体，其余归打工者个人。坡心全公社的面貌迅速得以改变，群众基本解决了饿肚子的问题。
　　不料，父亲却因此犯了“天条”，县委派工作组进驻，不分青红皂白给父亲定下路线错误的罪名，并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父亲陷入了他人生的最低谷，苦闷彷徨，回到家里脾气越来越暴躁。母亲理解父亲，默默地支持并适时开解父亲，私下里管住我们兄妹，不让我们惹父亲心烦。其时，坡心的各个生产大队也乱成了一锅粥，那些支部书记都想不通，甚至到父亲宿舍掩面而哭。父亲当年给坡心地方带来的变化和他本人遭受的不公待遇，也被坡心广大群众记在心里，现在还有不少60岁以上的当地群众能说出父亲当年在坡心的事情。多年后的一个偶然的场合，一位坡心老者知道我是崔典宗的儿子后，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拇指说：“你爸爸有魄力，有能力！”
　　1975年，父亲以“戴罪之身”调离坡心公社去往山区的黄岭公社工作，并被指定分管当时被认为最无关紧要的教育卫生工作。环境、岗位变了，但父亲忠于党、忠于人民的信念没变，做每一件事都要把它做到最好的责任心没有变。
　　1975年中央恢复邓小平同志的工作，全国开始全面整顿，父亲的工作环境比在坡心时好多了，黄岭的班子大多数同志也了解、信任父亲。可以看得出，这一阶段父亲的心情舒畅，工作热情很高。他到黄岭工作后，按照一贯的工作习惯和作风，深入基层、深入群众，与教师、医生和基层文艺工作者等各方面的知识分子广泛谈心、交朋友。父亲分管的工作很快有了明显的起色，医院服务得到恢复性改善，学校秩序好转，教学水平提高，黄岭粤剧团声名鹊起，到各公社巡回演出受到热烈欢迎，父亲因此被熟人戏称“崔班主”。
　　父亲在黄岭的知识分子中普遍受到尊敬和信任。黄岭中学一位老师了解到我们家没有吃饭的桌子、凳子后，砍了自家的树木，亲手做了一张简易的折叠饭桌和几把小凳子、一个小樟木柜送给父亲。事后父亲坚持把相当于木料价格的钱付给了这位老师。这是父亲工作期间唯一收受的礼物，我们至今仍保存在老家的房子里作为纪念，不舍得丢弃。

　　四
　　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父亲年已半百。出于就近照顾年迈的奶奶和我多病的母亲的考虑，以及退休后叶落归根的想法，父亲向组织提出调回霞洞镇工作的请求并获得批准。
　　父亲调回来主要分管企业办（负责管理集体企业和私人企业）。霞洞靠山不靠海，民风淳朴，乡民习惯于“出力不出巧”（意即只干农活、建筑工等体力活，不愿做买卖），是著名的建筑之乡。为发挥霞洞建筑业的传统优势，父亲带领企业办的同志，以服务为中心，一手抓市场，一手抓队伍。他像年轻人一样挤火车、赶长途，远赴广西、贵州、云南，近奔惠州、深圳、东莞、韶关，南下海南三亚，协助企业找项目、谈合同，在工地与民工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我记得每年的今冬明春季节，是父亲最忙碌的时候，一方面要在年前帮助企业筹集资金，给回乡民工发放工资，另一方面要趁村民回家过年的机会，逐一落实他们来年的打工意向，帮助调整或者新组建一支支建筑队伍，以满足华南、西南各省建筑工地春季开工的需要。
　　父亲那几年东奔西走，风餐露宿，疲倦常常写在脸上，眼睛深陷，面容枯瘦，令我们心疼。放开手脚干工作、理直气壮促发展的时代氛围和工作状态，又让父亲感到开心和不知疲倦。父亲和他的同事们付出的努力也有了丰硕的回报。广州前期获得建筑业最高成就奖“鲁班奖”的项目，超过一半出自当年霞洞建筑队伍之手，当年修建目前仍在使用的霞洞镇戏院和霞洞圩街道，所需资金都来自于当年集体经济的积累。那些年镇党委、镇政府在群众中的威信之高也是有口皆碑的。

　　五
　　父亲自觉地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党组织，正直清廉，努力为党工作。他以身作则，言传身教，从小教育我们要忠诚老实，相信党组织，依靠党组织，努力向党组织靠拢，不贪不义之财，做一个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他退休后的两次除夕谈话，至今想起来仍令我动容。
　　2010年春节假期，我们像往年一样回乡陪父母亲过年。除夕年夜饭前，父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卧室，要跟我“谈一件事情”。他说：“你很早入党，工作干得也不错，我放心。但你是老大，你大妹妹已工作多年，不求上进，你要主动找她谈谈，帮助和教育她。”开始我不知所以，后来才弄清楚父亲的意思：我们不一定要求升官，但一定要争取入党。大妹妹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入了党。在入党通表大会上，妹妹所在单位的党员含泪听完她介绍自己的入党动机后，给予了长时间热烈的掌声，这无疑是一次生动的党课教育。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一定会含笑九泉！
　　第二次谈话是在2011年除夕。我们全家齐齐围坐在饭桌前，按老习惯，年夜饭前父亲要讲几句，内容一般是即将过去的一年里后辈做的令父亲感到自豪的事情，或者是我们家明年很重要、希望努力实现的事情，气氛往往庄重而热烈。而这一次父亲表情凝重，缓缓而言：“你们大人都事业有成，晚辈学习成绩优秀，我很高兴、很满足！你们千万不要行差踏错，贪图钱财！”最后，父亲眼中含泪说道：“一个党员干部，因为贪财犯罪，个人完了，家庭完了，（党的）事业也被他害了。像罗荫国这样的领导干部，党培养他多么不容易啊！”父亲说这番话时，忧患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年夏天，父亲被发现罹患肝癌，两年后不幸去世，走完了他平凡的一生。父亲一辈子没有可歌可泣的丰功伟绩，但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心里始终装着人民的人。父亲的身上体现了一代人的追求和精神风貌。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骄傲！时代在前进，父亲这一代人正在老去，但他们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必将代代相传！
　　 (下)